柴火燃烧的荜拨音同宽衣解带的簌簌声交织在一起。
灶上虽有现成的火,沈鱼还是自带了一盏小油灯,银针一根根在灯芯上燎过,火光映在她半垂的瞳孔中 ,犹如一盏被遮了半边的小太阳。
“脱好了吗?”
她转头询问,捻针的手却猛地顿住。
只见男人全身上下脱得只剩下一件亵裤,而他的手捏着腰上抽绳,还在不紧不慢地解着,让沈鱼脑子轰然一黑。
“停!”沈鱼头皮一炸,声音都变了调。她忘了,傻子不懂什么叫“适可而止”,让他脱衣服,他便会一直脱到□□。
男人茫然地停手,指节还勾在绳结上。
肌肉结实的身躯、微动的胸膛、窄瘦的腰、结实流畅的肌理毫无遮掩地撞入眼帘。沈鱼行医多年,见过无数躯体,让她忍不住在心里感叹真是美丽的,还是头一遭。她垂下眼帘,主动避开,声线稍急迫道:“快把裤子穿起来!”
男人困惑地歪头,不明白沈鱼为何让他穿了脱脱了穿,他好不容易才快要把抽绳解开,不肯听话。
沈鱼顾不得解释,一把将他按倒在褥子上,扯过散落的衣物胡乱盖住他。
男人倒很顺从,自顾自整理压到的头发和不舒服的裤腰,沈鱼则偷偷深呼一口气。
她下意识摸上自己发烫的耳朵,又抬袖往脑门去揩,蓦然发觉还没扎针,她竟已出了一身薄汗。
这莫名的慌乱,她不自主地想起自己上次如此手忙脚乱时,还是刚刚跟着爹爹学行针的时候,那时的她还不到十岁,爹娘也没有被抓去随军行医……
柴火爆裂声入耳,沈鱼收回思绪,很快敛气凝神,目光沉静下来,落在男人宽阔的背脊上。
颈后、后脑、脊柱中央——这些关联眼脑的要穴,稍有差池便可能出人命。医书她早已烂熟,却是第一次真刀真枪地实践。棘手的是男人是个哑巴,即使身有痛楚也不能开口,又神识不清,比一般人更容易出差错。加之她所用的银针时日已久,早已不如新的锋利,只怕会来得更加疼些。万一男人因她动作慢而吃痛乱动,导致下针重了偏了……
沈鱼抽出一根木柴塞到男人手里,指尖在他掌心用力按了按:“疼,就敲我。”
男人轻轻眨了眨眼睛。
这些天来相处的默契,沈鱼知道他懂了。
少女柔素的手轻轻覆在男人刀伤遍布的脊背上——因着疤痕影响判断穴位,她只好以手丈量。
而在她接触到那些新旧累累的伤痕时,男人的身体瞬间紧绷起来。
沈鱼启唇:“不怕,我医术很好的。”
她声音很轻,好似冬日里柔和清凉的雾气,男人紧绷的肌肉在她安抚下缓缓松弛。
沈鱼对这幅躯体够熟悉,那背上不少刀伤的针脚边缘还泛着粉色,如鱼骨一般,都是她之前缝合的。沈鱼很快找准位置,紧捏如毫银针,一双圆眼分毫不眨,上身微俯,凝神屏气,手腕稳定如磐石,银针精准刺入!
日头偏走,灶膛余烬微红,沈鱼拔出最后一枚银针,长长吁了口气
整个过程出乎意料地顺利——男人竟一次也未敲击木柴,硬生生忍下了所有痛楚。
沈鱼揉着酸麻的手腕和僵硬的腰背,轻声道:“哎,起来吧。”
对方没有反应。
沈鱼抿抿唇,从背后贴近男人心口听了一会儿,又翻转男人的手腕为他号脉。
心跳平缓,脉相也柔和有力,不像是扎的不好了,倒像是睡着了?
看着男人沉睡中微蹙的眉峰,沈鱼心头涌起一丝怜惜,又有些好笑。也罢,睡亦是补。她草草用了点清粥,也回房小憩。
午后,鸦叫空悬,沈鱼揉着腕子起来,瞧着天色已近黄昏。
她踩鞋来到灶屋,男人还在原处沉眠,他身边多了黄将军紧贴着取暖,别的与之前并无二致。
隔着绣鞋面的一层软布,沈鱼足尖踢了踢男人的侧腰。
男人眼皮颤动,缓缓睁开,一如既往地漆黑空洞。
沈鱼心下一沉,俯身凑近,五指在他眼前快速晃动:“这是几?”
男人只是眨了眨眼,眼神涣散,带着刚睡醒的懵懂,漠然地“望”着屋顶。
沈鱼满目期待有瞬失落,竟一点效果也没有?
“是不是还有哪里淤堵着?”
沈鱼不甘心,扳过男人的肩膀,拍打他的脊背,“你试试开口说话?”
掌风带起冷意,男人瑟缩了一下,茫然地看着她。
沈鱼一顿,停下手,垂眸将男人再三看过,眼底的光一点点黯下去。最终,她沉默着捡起一旁的衣服扔给他,起身收拾一团乱的灶屋。
男人摸索着穿衣,动作与往日并无不同。
沈鱼切着菜,刀落在砧板上的声音有些重。她不时回头看他,心里那点微弱的希望彻底熄灭。果然,还是太天真了。眼盲喉哑,哪是那么容易治好的?
饭菜的香气在灶房弥漫开。沈鱼压下那丝失落,面色如常地朝门口唤道:“把馍馍端屋里,吃饭了。”她捧起滚烫的野菜汤锅,快步走向堂屋。
放下汤锅,她正要折返去拿馍馍,眼角余光却瞥见男人并未走向灶屋,而是慢悠悠踱到了院中的水缸边,低着头,不知道在做什么。
沈鱼心头奇怪,快步来到男人身边。
数九寒天,水缸结了一层清透的薄冰,如一面琉璃镜,清晰地映出灰蒙蒙的天空、院角的枯树,还有缸边并肩而立的两个人影。。
沈鱼瞧着冰镜中的男人,同时男人一双墨色眸子也向右斜望冰镜中的她,随后又回正看他自己。
冰面反光刺得沈鱼眯起眼,她心里有种说不上来的奇怪感觉。
瞎子的眼睛……会这样转动吗?
她记得他的视线永远像凝固的墨块,只会直勾勾地“钉”在前方……
“你……”
沈鱼拧眉抬头,“你在看……水里的影子?”
被她的声音吸引,男人也抬头与她对视,密密睫毛轻眨。
沈鱼撞进那双眼睛里——那死寂漆黑的瞳孔深处,仿佛有微弱的光挣扎着透了出来,像蒙尘的宝石突然闪了一下。
她看呆了,几乎忘了呼吸。
就在这时,一声极低哑的、仿佛砂纸摩擦般的气音,从男人喉间逸出。他嘴角极其细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形成一个极其短暂、却绝非憨傻的……近乎嘲弄的弧度。
他在笑?笑什么?
沈鱼又陷入新一轮的疑惑,未及深想,一只大手覆上她后颈,不由分说地将她按向水缸!
“哎!”沈鱼惊呼一声,猝不及防地对上冰镜中自己的脸。
冰镜中,少女不施粉黛的脸冷得清白,消瘦的面颊微微凹,一双圆睁的杏眼因惊愕而显得格外大,嵌在薄如蝉翼的眼皮内,流转灵动。
沈鱼压着心中不解,看冰镜中的自己,眼睛是眼睛、鼻子是鼻子,只是……这腮上额上怎么多出了许多黑灰色的斑块儿?
她扶着缸边儿凑近了仔细瞧,确认了应是方才心不在焉做饭时蹭上了黑灰,活把自己弄成了一个花脸猫。
“嗬……嗬嗬……”男人喉咙里再次溢出那种沙哑的、断断续续的笑声。
沈鱼猛地抬头,顾不上擦脸,双手用力捧住男人的脸,迫使他直视自己。她的指尖冰凉,声音因激动而拔高,带着难以置信的狂喜:“你能看见了?!是不是?你能看见了!”
男人被她冰凉的手激得皱起眉,迟疑着,缓缓地、幅度极小地点了一下头,随即又摇了摇头,眉头皱得更紧。
沈鱼的心跳如擂鼓,“看不清?看得模糊?”她急切地追问,“说话呢?我方才听见你笑了,刚才那声音!你再试试!”
男人张了张嘴,努力地翕动喉咙,却只发出几声更响的、不成调的“啊……呃……”嘶哑气音。
看来说话还是不行。
但巨大的喜悦已如潮水般淹没了沈鱼,她目不转睛看着男人,鹿一般的眸子里迸着光,能看见影子、能发出声音就是好事!只要看得见好转,那离完全医治好还会远吗?
“太好了!太好了!”沈鱼忍不住低喃,回神才发现男人已经从她跟前离开了。
她四目望去,冰天雪地里一片凌乱的脚印,而男人不知何时又和黄将军滚到了一处,在冰天雪地里追闹。
沈鱼望着雪地里那个高大却依旧带着几分懵懂的身影,笑容在唇边漾开,无奈又释然地轻轻摇头。
看来这脑子,暂时还是傻的。
——
隆冬腊月,冷晴冷晴的天湛蓝湛蓝。
自从男人好了些,沈鱼便迫不及待地教他更多活计,劈柴、碾草药、翻土种菜,把平淡闲适的小日子过得紧凑有趣。
期间有相熟的村民来看病抓药,沈鱼一面写着药方,一面还想着是不是能教教男人认字称药,这样以后不仅可以将简单的方子交给他来抓,甚至可以让男人专门为自己上山采药。
瞧着男人已经能把碾好的药草分门别类放到药匣里,沈鱼觉得这事儿可行。到时候她便能有更多时间读医书,出门行医赚钱,再也不用过这样过这样穷苦的日子。
北风透过窗缝吹拂在沈鱼鼻尖,带来远方爆竹的硝火味,她抽了抽鼻子,随手以旧帕子塞紧了窗缝,对新的一年充满希望。
一晃大雪连绵数日,等雪晴时,除夕业已过去,南溪村家家户户贴的对联挂的灯笼点缀着这片素裹的天地。
沈鱼也是循例简单张罗布置了些红烛对联,对比以往过年的光景,今岁过年似乎和从前没多少差别,可细枝末节处又处处不太一样。
比如大门的对联虽和从前一样是她自己写的,内里小卧上贴的福字却是她教着男人写的;
比如她多裁了两匹布料,为自己和男人都做了一身衣裳,男人宝贝得睡觉也要穿着;
比如守岁那天锅里下得是两人份的肉馅儿饺子,一个大碗一个小碗,大碗她特地单独给放了一个包了铜钱的,硌得男人龇牙咧嘴,她却眉开眼笑;
再比如年后她带男人上山了一趟,特意走了当初她捡到男人的那条路,虽说没能让男人想起些什么,但二人一起合力砍了许多柴,让沈鱼在这个新年的伊始过上了拥炉取暖的惬意日子。
展眼又出了上元节,一日早饭后,沈鱼坐在院儿里悠哉哉喝着新柴烧的茶,打算待中午日头暖的时候再为男人施一回针。
年节里她也为男人扎过三五次,眼下对方眼睛已然更好了些,但还是不会开口说话,脑子也是傻傻的。
沈鱼知道,男人嗓子能发出声音却说不成字句,应当还是受脑子里问题的影响,无法如常人一般开口。
如此看来施针对男人恢复神智的作用不大,加之银针刺穴多了,效果会越来越差,她或许不能把男人彻底治好了。
不过……看着院子里劈柴码垛的男人,沈鱼心想,有人能帮自己分担一些生活的辛苦也便好了,这不就是她当初捡男人回家的初衷吗?只要他四体健全、听话持家,别的其实也没那么重要。
正想着,院门外传来一阵拍门声。
许是有谁来求诊,沈鱼忙起身去,一拉开门,却瞧见是武山的媳妇,邓大娘。
一个新年过去,沈鱼瞧着邓大娘比之前自己为她治积食时还要富态些,满面红光,倒不像是来报病的。
沈鱼笑盈盈问:“大娘怎么来,身子可还好?”
“好好,大娘好着呢。”
邓大娘喜滋滋答,抬腿迈到院里,身后跟着的两个小子也一起钻进来,沈鱼挨个给发了一铜板压岁钱、一枚糖丸,俩孩子接过便满院跑着玩儿去了。
邓大娘把臂上一篮红布盖着的鸡蛋塞到沈鱼怀里,喜眉笑眼道:“节前病着,节后又忙着走亲戚一直不得空,眼下好容易出了上元节,大娘立刻便想着来谢谢女郎年前来上门治俺的情,另外一道,也是有件正经事想和女郎说说。”
正经事?
沈鱼茫然地看着邓大娘,自己虽然自小在南溪村长大,但是其实与村里的人除了看病抓药以外的往来并不多,邓大娘之前也不是没有找她治过病,怎么偏生这回有了桩正经事?
她好奇问是何事情,邓大娘圆厚的手插进腰间,笑眯眯道:“咱们进屋说?”
沈鱼也微微笑了,知道邓大娘是站累了,便招呼她往屋里走,又为其倒了杯热茶。
邓大娘接过茶水却只捧着不喝,一双肉眼一会儿看看沈鱼,一会儿看看手中粗瓷杯,显然是话到嘴边儿,正纠结要怎么说呢。
沈鱼也跟着更加好奇起来,“什么事让大娘这么为难,大娘不必犹豫,且说与我听听。”
邓大娘嘿嘿一声,“俺倒不是为难,就是怕冒犯了女郎。”
她上下打量着沈鱼,眼里笑意渐浓,“说来也巧了,这趟过年,大娘上县里给俺家远房表亲拜年,碰见了个许久没往来的侄儿。
“俺这侄儿自小就爱读书,十五六岁便得了童生,生得也算一表人才,品性也绝对是一流,就是家里地薄,不算富裕人家,他又一心想考个秀才先立业再成家,可秀才哪是那么容易考上的,一晃耽误到如今二十出头的人,还没娶家室。”
邓大娘一气讲完这段,长饮一口茶,打眼瞧沈鱼,问:“大娘这个侄儿,女郎看这咋样?”
沈鱼看邓大娘眉眼带笑,挑着好话简言道:“读书人、能耐寂寞,忍得过眼前苦,将来应当有一番作为。”
邓大娘眼尾弯得更深了,“女郎说的是。只不过这人上了年纪总归会转性,这回见着没想到他竟也想开了,说如果能有个知冷知热的体己人在身旁,也算佳人在伴,能袖子添个什么香了。”
“红袖添香。”
沈鱼笑着为她补道。
“对对对,是这个话,不过依着大娘看,还是先给他家添个香火来得是正事啊。”
邓大娘笑着话锋一转:“女郎今年我记着可是十八了?”
沈鱼:“过了年,但是还没过生辰,等过了今岁生辰就正好十八。”
“那便是了,大娘记得不错。”
邓大娘把茶杯往桌上一搁,拉起沈鱼的手,“俺这侄儿是一肚子文化的书生,女郎你是妙手回春的女医,又都男大未婚女大未嫁空空白费了好年岁,大娘想着你们这二人若是能凑到一块儿,也算成了一桩美事呀!”
沈鱼定定看着邓大娘,一时间怔愣。
到了年纪便许人这件事对这时间的女子来说似乎是天经地义的,但是对沈鱼来说却并非如此。
她父母早亡,没人为她操心婚事,没有田产傍身,更没有钱财势力,随着年纪一天天大了,沈鱼一度怀疑自己还能不能嫁出去。
眼下邓大娘愿意为她说亲,对方听起来又是个品行端正的读书人,这对她来说简直是再好不过的。
邓大娘打量着沈鱼不抵触,随即又热络说了许多她这侄儿的好话。
事关自己终身大事,沈鱼听着无比认真仔细,只觉得对方哪里都好,再想想自己家里的情况,有些不安问:“大娘说得都好,只是我没什么钱财,做的又是抛头露面的营生,人家会不会介意。”
邓大娘“呷”了一声,“女郎生得可人儿,又有一身照料人的好本事,他喜欢还来不及,再说,等俺那侄儿高中了秀才,女郎你就是秀才娘子了,再也不用这般抛头露脸的。”
秀才娘子?
沈鱼不禁幻想出一个风流翩翩的书生在眼前,悄然红了脸。
邓大娘见沈鱼已然意动,便当场要她将八字写来好拿回去与人合一合。
沈鱼颇不好意思道:“现在就看八字会不会太快了?我还没见过那人呢,他……他叫什么名字?”
“这有什么快的,都是先看了八字,再论别的,女郎是姑娘家不知道这里头的门道,听大娘的一准没错。”
邓大娘推着沈鱼去写八字,又补道:“大娘那侄儿叫邓墨,是家里的长子,相貌算得端正,要是女郎实在想先看一眼,后头瞅着时间,女郎来大娘家,大娘给你安排。”
邓墨……
沈鱼默念一遍这人名字,在邓大娘的催促下取来纸笔,这厢才写好八字交给邓大娘,外头却突然响起两个孩子撕心裂肺的哭声。
“怎么了这是!”
邓大娘收了纸条急匆匆往院里跑,沈鱼也提裙在后头跟着。
二人一起冲到院子里,只见方才还齐整利落的小院此时柴火散落一片。
水井边儿,方才还在劈柴的男人正与邓大娘的两个儿子拧打在一块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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