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墨轻手轻脚地走向厨房。灶台铁锅边缘磕出的一角,宛如一道陈旧伤疤,默默诉说着丈夫昨夜醉酒后的癫狂。她伸手摸了摸锅沿,指尖传来冰凉的触感,心里却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
“咳咳……” 里屋传来丈夫的咳嗽声,许墨手中动作猛地一滞。她转头看向里屋的门帘,眉头微微皱起。上一世,丈夫的身体就是被酗酒一点点拖垮的,可那时的她只顾着操持家务,从未认真劝过他戒酒。直到那个清晨,她推开房门,看见丈夫倒在床边,脸色发青,嘴唇泛紫,已经没了呼吸。
那一幕像一根刺,深深扎在她的心里,至今想起来仍让她心有余悸。
她放下手中的抹布,快步踏入里屋。张建国还躺在床上,脸色有些发青,眉头紧锁,似乎睡得并不安稳。许墨站在床边,低头看着丈夫的脸,心里五味杂陈。她知道,如果再不改变,丈夫迟早会重蹈上一世的覆辙。
她深吸一口气,伸手轻轻推了推丈夫的肩膀,温声道:“建国,该起了。”
张建国睡眼惺忪地睁开眼,宿醉带来的头痛如针般刺扎着神经。他下意识伸手去抓床边酒瓶,却被许墨眼疾手快夺了去。
“大清早的,喝什么酒呀。” 许墨将酒瓶藏于身后,顺势端来醒酒汤,劝道:“我特意给你熬了醒酒汤,快趁热喝了。”
张建国眉头拧成个“川” 字,不耐烦道:“你干嘛?把酒给我!”
“不行。” 许墨难得强硬一次,指着丈夫正要说些什么,却被丈夫打断。
"墨......" 张建国突然抓住她手腕,酒气喷在她颈间,"你说...... 要是当年没被那狗日的顶替......"
许墨的手猛地僵住。她想起十年前那个暴雨夜,张建国攥着被撕碎的录取通知书,蜷缩在门后像只受伤的兽。县教育局局长的侄子顶替了他的名额,理由是 "成分不好"。可她知道真正的原因 —— 那小子塞了五百块钱给招生办主任,而他们家连买肥料的钱都要借。
"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 她别过脸,指甲掐进掌心。当年他抱着酒坛在水库边嘶吼的模样,与此刻蜷缩呕吐的身影重叠。
"有用!"张建国突然抓住床柱支起半身,指节因用力泛起青白。宿醉的眩晕让他重重跌回枕上,却仍梗着脖子瞪向斑驳的房梁,仿佛那里悬着撕碎的录取通知书。喉间滚动的酒气混着苦味:"我要是上了大学......"他猛地攥住许墨手腕,指甲在她皮肤上掐出月牙痕,"会被人戳着脊梁骨喊'烂酒鬼,窝囊废'?"
话音刚落,张建国就又攥着酒瓶要往嘴里灌,许墨轻轻按住他发抖的手。她指着墙上晓军新得的奖状,轻声说:"建国,都过去十年了,你该放下了。生活还要继续,我们还有孩子,你说过要让孩子走出这大山的。"
张建国盯着奖状上"爸爸做的木马"几个字,酒瓶从指间滑落。许墨把醒酒汤递到他嘴边:"就算为了孩子,我们好好过日子成不?”
一提到孩子,张建国气焰顿时矮了半截。他揉了揉胀痛的太阳穴,接过醒酒汤,仰头一饮而尽。
许墨暗暗松了口气。她深知,扭转丈夫酗酒的习性绝非一朝一夕之事。此后,她便挖空心思转移丈夫注意力。知道邻居老刘靠木工手艺,既能挣钱又能顾家,她赶忙跟张建国念叨:“建国,你看看人老刘,木工活精湛,如今村里建房、打家具都找他,日子越过越红火。咱不能光守着那几亩地,你要不也学门手艺?” 张建国听后,虽未当即应允,可明显上了心。
这一日,张建国拎着酒瓶,晃晃悠悠地走在村口的小路上。耳边传来村民的议论声:
“老刘这手艺真是绝了,村里谁家打家具不找他?”
“可不是吗,听说他一年能挣好几千块呢!”
张建国就这样跌跌撞撞,走到老刘的作坊门口。他犹豫了一下,将酒瓶扔进路边的草丛,深吸一口气,推开了门。
“老刘,你这手艺,能教我吗?”张建国站在门口,声音有些颤抖。
老刘抬起头,看见张建国通红的眼睛,皱了皱眉:“建国,你这状态,能学吗?”
张建国低下头,攥紧了拳头:“老刘,我想学你这本事,养活老婆孩子!”
老刘看着他,眼神渐渐柔和:“建国,你要是真想学,得先把酒戒了。这手艺,靠的是耐心和细心。”
张建国点点头,眼神坚定:“老刘,你教我,我一定好好学!”。
晨光初现时,铜铃在木工坊叮咚作响。张建国每挥动刨子,铃铛就随着动作轻颤。老刘的拇指按在墨线中央,樟木板"啪"地绽开笔直裂痕。"绳正曲直,这是木匠的良心。"烟斗在"直"字篆纹上磕了磕,"可你瞧瞧这樟木纹路——"他举起板材横截面,年轮如涟漪扩散,"天生的弯绕,硬要劈直了,反倒糟践材料。"张建国盯着满地卷曲的刨花,突然觉得那些金箔似的圈,像极了妻子昨夜哭红的眼睛。老刘叼着烟斗笑道:"你这腰间别着个铃铛,倒像赶牛车的老王头。"
"还不是我媳妇……"张建国话到嘴边又咽下,指尖无意识摩挲铜铃。新婚那晚许墨系铃时的冰凉指尖,似乎还残留在腰间的皮肤上。
从此张建国喝酒次数明显减少,跟着老刘学起了木工,偶尔也会陪孩子们嬉笑玩闹。许墨瞧在眼里,欣慰之情溢满心间。
然而好景不长。自从入冬以来,张建国跟着老刘去镇上给干部家打家具,路过村口的杂货店。每天店门口总聚着三五闲汉,嘴里喷着白雾议论:"王老三昨晚又赢了三百块""李麻子手气更旺,连庄七把"。
起初张建国只是埋头赶路,直到有天听见"抵得上半年工钱"这句话,他的脚步不自觉地慢了半拍。经过柜台时,他瞥见玻璃罐里新进的奶糖——小女儿念叨过好几次的那种。
"老刘,你说他们真能靠这个发财?"回程时张建国终于没忍住。
老刘的刨刀在木料上刮出长长的刨花:"十赌九输,剩下那个迟早要吐回去。"
可接下来几天,那些议论声像钻进棉袄的寒风般挥之不去。给镇干部装衣柜时,主人家接的电话里都在说"今晚局子设在老吴家"。张建国钉榫头的锤子突然砸偏,在木料上留下个难看的凹痕。
结清工钱那晚,北风刮得特别凶。经过杂货店时,暖黄的灯光里传来喊声:"三缺一!建国来顶个位?"门帘掀开的刹那,他看见桌上散落的钞票比老刘给的工钱还厚。
"就买包烟。"张建国攥紧口袋里的钞票,却发现柜台前挤不进去。有人往他手里塞了副牌:"帮忙抓张牌总行吧?"
当纸牌擦过指尖时,他忽然想起女儿冻红的小手。要是能赢点钱...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老刘的咳嗽声打断。老刘堵在门口,衣领竖得老高:"天黑了。"
"马上就来!"张建国应着,眼睛却粘在庄家推过来的二十块钱上——这够买三斤羊毛线了。当庄家第三次催促时,他鬼使神差地坐了下来。
老刘拍了拍他肩膀:"你媳妇在等米下锅!"
"就玩两把..."张建国摸出张五元票子,手指微微发抖。
"要坐这儿,明天就别来上工!"老刘突然提高的嗓门震得灯泡摇晃。
满屋子哄笑中,张建国脖子涨得通红:"我自己的钱!"他甩开老刘的手,把五块钱拍在桌上。当庄家发来同花顺时,他耳畔只剩下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那天他运气出奇的好,赢的钱比半年的工钱还多。回家路上他盘算着:明天先还王婶家的债,剩下的...许墨惊惶的脸突然浮现在眼前。
"你赌钱了?"许墨的声音像被砂纸磨过。
他急忙掏出那沓皱巴巴的票子:"你看,能给娃交学费了..."
许墨倒退两步撞翻了针线筐,彩线滚了一地——和她陡然惨白的脸色一样刺眼。
“就玩了两把。” 张建国不以为然,“你不是总说家里缺钱吗?这下孩子们的学费有着落了。”
“可是赌博容易上瘾,咱不能走这条路啊。” 许墨焦急地劝道。
“别担心,我有数,不会陷进去的。” 张建国满不在乎地摆摆手。
许墨想再劝,却见丈夫一脸兴奋,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她看着丈夫眼中的兴奋,心中隐隐不安。
果然,从那天起,张建国不再学做木工活,开始频繁出入赌场。起初,他还能控制自己,只玩几把就收手。可渐渐地,他越赌越大,赢钱时的兴奋和输钱时的不甘让他无法自拔。许墨劝他,他就发脾气,甚至动手打人。
“你懂什么?”张建国红着眼睛吼道,“我这是在为这个家挣钱!”
许墨捂着被打肿的脸,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她不明白,为什么明明改变了丈夫酗酒的习惯,却让他染上了更可怕的赌瘾。她看着丈夫摔门而去的背影,心里既愤怒又无奈。
这天夜里,张建国又去赌钱了。许墨攥着未织完的毛衣,月光在针脚间凝成冰碴。里屋传来孩子们均匀的呼吸声,墙上的老挂钟正指向凌晨两点——张建国还没回来。
她抓起针线筐下的布包,铜铃铛在寂静中发出刺耳鸣响。布包里裹着孩子们下学期的学费,纸币边缘被摸得发毛。昨夜张建国醉醺醺回来时,她分明闻到他衣袋里赌场的廉价烟味。
"这次必须做个了断。"许墨咬破舌尖,血腥味刺激着神经。她抄起门后的顶门杠,夜色里深一脚浅一脚往村西头摸去。
老王家的后院亮着昏黄的灯,纸牌摔在桌面的脆响混着粗话刺破夜幕。许墨踹开门的瞬间,二十几双眼睛齐刷刷扫来。张建国手里的牌散在桌上,红桃A落在膝头那块靛蓝的补丁上——那是许墨一针一线缝的。
"跟我回家。"许墨的声音像淬了冰。
赌徒们爆发出哄笑,酒气在暖光灯下蒸腾。瘸腿的王老三斜着眼:"张嫂子,建国哥今儿手气旺,你......"
话音未落,顶门杠擦着他耳畔砸在土墙上,震落簌簌墙灰。许墨抖开布包,钞票雪片般落在赌桌中央:"赌最后一把,输了钱归你们,赢了人归我。"
死寂中,张建国的喉结剧烈滚动。他盯着妻子被月光镀银的鬓角,突然想起十年前婚礼上,红盖头下那双含泪却带笑的眼睛。
"不赌了。"张建国猛地掀翻牌桌,在众人惊呼中拽住许墨手腕。
归途的田埂上,露水浸透布鞋。张建国突然蹲在野坟堆旁干呕,胆汁混着酒水染黄了车前草。许墨拍着他抽搐的脊背,摸到嶙峋的肩胛骨——这个曾背她趟过河的男人,如今轻得像片枯叶。
回到家,许墨给丈夫倒了杯热水,又端来一碗热粥。张建国坐在桌边,低头喝着粥,神情有些恍惚。许墨坐在他对面,轻声说:“建国,咱们以后别赌了,好不好?孩子们需要你,这个家需要你。”
张建国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接下来的几天,张建国确实没再去赌场。他每天早出晚归,跟着老刘学木工,手上渐渐磨出了厚厚的茧子。许墨看在眼里,心里也踏实了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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