仅仅过了半个月，张建国就又接到一个电话，是镇上的几个赌友打来的，说有一场“稳赚不赔”的局。张建国起初还有些犹豫，可经不住对方的怂恿，最终还是去了。
许墨发现丈夫不在家时，已经是深夜了。她心里隐隐不安，可又不知去哪里找他。等张建国回来就离婚，她心里想着。昏黄的灯灌满堂屋，远处传来断断续续的狗叫声。
这一夜，张建国没有回来。
第二天早上，许墨正准备出门去找丈夫，突然听见院门被猛地推开。老刘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脸色煞白，额头上满是冷汗。
“许墨！快……快去赌场！建国他……他不行了！”老刘的声音压得很低，却掩不住语气里的慌乱。
许墨的心猛地揪紧了。她顾不上多想，跟着老刘就往赌场跑。到了地方，她看见张建国倒在赌桌旁，脸色发青，嘴唇泛紫，已经没了呼吸。
“建国……”许墨瘫坐在地上，眼泪无声地流下。她看着丈夫冰冷的尸体，心里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住，疼得几乎喘不过气来。
“初步判断是突发性心肌梗死。”医生摘下口罩，语气沉重，“他最近是不是经常熬夜？身体透支得太厉害了。”
系在丈夫腰间的那个铜铃铛随风响起，许墨没说话，只是紧紧攥着丈夫冰冷的手。她知道，这一世，她终究没能改变命运。村头老槐树的叶子打着旋儿落在灵堂前，许墨跪在丈夫的棺木旁，耳畔是此起彼伏的哭丧声。她机械地往火盆里添着纸钱，火舌舔舐黄纸的噼啪声里，突然听到人群里漏出句"克夫星"的嘀咕。纸灰扑在脸上，她伸手去擦，却摸到满手冰凉的泪——原来不知何时早已泪流满面。
“妈，喝点粥。”大儿子晓军捧着粗瓷碗蹭过来，六岁的孩子把碗沿擦得锃亮。许墨这才发现儿子脚上的布鞋破了个洞，大脚趾局促地蜷缩着。上一世的记忆突然清晰起来：正是这个总把鸡蛋偷偷塞进妹妹碗里的孩子，在初中毕业那天把录取通知书叠成纸船放进溪水，第二天就跟着泥瓦队去了县城。后来他右肩落下阴雨天就疼的毛病，是十八岁那年给人扛水泥落下的病根。
“军儿，”许墨接过粥碗，声音有些哽咽，“好好读书，别像妈一样……”话未说完，她已经说不下去了。晓军低着头，用袖子擦了擦碗沿：“妈，我会的。”
里屋传来细碎的抽泣，许墨掀开布帘，看见四岁的晓芳蜷在炕角，怀里抱着父亲补丁摞补丁的旧工装。上一世女儿穿着大红嫁衣哭肿眼睛的模样与眼前的小人儿重叠，那件工装后来被叛逆期的晓芳剪得粉碎，连同她这个母亲的心。
“芳儿，”许墨把女儿冰凉的小脚捂在怀里，“明天跟哥去学校，要听老师的话。”孩子沾着泪珠的睫毛忽闪，突然攥住她一缕头发：“那妈呢？”
“妈要去镇上找活干。”许墨轻声说，手指轻轻梳理着女儿的头发，“等妈挣了钱，给你买新书包。”
晓芳的小手紧紧攥着她的衣角，声音带着哭腔：“妈，你别走……”
许墨的心猛地揪紧了。她将女儿搂进怀里，低声说：“芳儿乖，妈不走。妈只是去镇上干活，晚上就回来。”
天还没亮，许墨就背着竹篓出了门。清晨的雾气还未散去，露水打湿了她的裤脚，凉意顺着脚踝爬上来。她紧了紧身上的旧棉袄，快步走在村间的小路上。镇上的服装厂正在招临时工，她很顺利地被录取了。
到了服装车间，许墨坐在缝纫机前，开始了一天的工作。她的手指在布料间飞快地穿梭，针线在布料上留下一道道整齐的针脚。她的手艺出奇的好，针脚细密均匀，连厂里的老师傅都夸她有天分。
服装厂是计件的，做得多挣得多。许墨知道，自己多缝一件，孩子们就多一分学费。她不敢有半点懈怠，手上的动作越来越快，眼睛几乎一眨不眨地盯着布料，生怕漏了一针。
中午，工人们三三两两地出去吃饭，许墨却从竹篓里拿出一个冷馒头，就着热水啃了几口。她舍不得花钱买饭，省下的每一分钱都要留给孩子们。吃完，她又立刻回到缝纫机前，继续埋头干活。
仅半天，许墨的手指已经被针扎了好几次，血珠渗出来，染红了布料。她用布条随便裹了裹，继续埋头干活。她知道，自己不能停下来，孩子们还等着她挣钱养家。
直到天色渐暗，厂里的工人才陆续下班。许墨揉了揉酸痛的腰，数了数今天缝好的衣服，心里默默算着工钱。回到家，天已经黑透了。晓军蹲在灶台前生火，浓烟裹着劈柴的噼啪声涌出来。他抹了把脸，突然想起语文课上学的新诗，便小声念道："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
许墨跨进院门时，正听见儿子用沙哑的嗓音念最后两句："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
"军儿在背书呀？" 许墨放下竹篓，看见儿子正往灶膛里添柴，裤脚被水打湿半截，露出冻得通红的脚踝。
晓军慌忙站直，柴刀哐当落地："没、没......" 他低头踢开柴刀，灰烬沾在裤腿上，"老师说这首诗要背给妈妈听......"
许墨鼻子一酸，从竹篓里掏出个油纸包。拆开层层粗纸，露出两个包子："趁热吃，给你和妹妹留的。"
屋里传来窸窣响动，晓芳抱着书包钻出来，头发上还沾着草屑："妈，我来择菜！" 她蹲在许墨脚边，小手笨拙地扒拉着菠菜根，扬起脸说："今天老师夸我字写得好，说以后能当书法家呢！"
许墨望着女儿鼻尖的泥点，想起昨夜在缝纫机前赶工的情景。她特意把布料边角料攒起来，给晓芳缝了个新书包，针脚细密得连厂里的老师傅都称赞："这针脚，比我徒弟都强。"
"等我长大了，" 晓芳放下菜，认真地说，"要给妈妈买大房子，还有会发光的皮鞋！" 她的小脸上沾着泥土，眼睛却亮晶晶的，像两颗黑葡萄。
许墨忍俊不禁，刮了刮女儿的鼻尖："傻丫头，有你们在，就是妈妈的大房子。给，快吃包子吧。"说完将包子递给俩孩子。
“谢谢妈妈。”晓军晓芳接过包子便狼吞虎咽起来，那囫囵吞枣的模样看得许墨满脸心疼。
晓军边咀嚼边含糊不清地说道："妈，等我考上大学，要带您去城里吃馆子，还要给您买新棉袄！" 他的嘴角沾着油渍，笑容憨厚。
许墨望着眼前的俩孩子，想起白天在服装厂被针扎的手指。那些血珠渗进布料，却在孩子们的笑声里化作甜蜜的负担。
晓军很争气，每次考试都能带回来红彤彤的奖状。许墨把奖状贴在墙上最显眼的位置，那是她疲惫生活中唯一的慰藉。晓芳虽然年纪小，但也懂事，放学后会帮着扫地、喂鸡。
夜深人静时，许墨常常坐在灯下，看着熟睡的孩子们，心里默默发誓：“军儿，芳芳，这一世，妈绝不会让你们再受苦。你们的命，妈一定要改！”
她想起上一世儿子辍学打工的无奈，想起女儿叛逆期的痛苦，心里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住。她知道，只有让孩子们接受更好的教育，才能改变他们的命运。
“军儿，”一天晚饭后，许墨轻声对儿子说，“你一定要好好读书，将来考个好大学，别像妈一样，一辈子只能干苦力。”
晓军点点头，眼神坚定：“妈，你放心，我一定会考上大学，让你过上好日子。”
许墨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她紧紧抱住儿子，心里既欣慰又酸楚。她知道，这条路并不容易，但只要孩子们有出息，她再苦再累也值得。
日子就这样走了十二年。
这天，许墨站在村口的老槐树下，望着远处蜿蜒的山路，手里攥着一封皱巴巴的信。信是张晓军从城里寄来的，字迹歪歪扭扭，却透着倔强："妈，我在工地很好，工头说我力气大，一天能挣五十块呢。芳儿要好好读书，钱的事别操心……"
她抬头看向堂屋墙上贴满的奖状，晓芳的名字总是排在第一个。这孩子比上一世争气多了，每次考试都能带回来红彤彤的奖状，可许墨心里却像压了块大石头——她知道，这些奖状背后，是晓军故意考砸的代价。
初三那年，晓军的成绩突然一落千丈。许墨记得那天晚上，她拿着满是红叉的试卷质问儿子，晓军却低着头不说话，只是把攥得发白的拳头藏在身后。直到她在儿子枕头下发现那张满分模拟卷，才明白了一切。
"妈，我脑子笨，不是读书的料。"晓军咧着嘴笑，可许墨分明看见他眼角有泪光闪动，"芳儿聪明，让她读吧，我出去打工，供她上大学。"
许墨想说什么，却看见儿子已经背起破旧的帆布包，头也不回地走进了晨雾中。那一年，晓军十六岁。
晓芳果然不负众望地考上了省重点高中。许墨把攒了多年的积蓄全拿出来，又借遍了亲戚，总算凑够了学费。晓芳临行前，许墨把丈夫留下的铜铃铛系在她书包上："芳儿，这是你爸留下的，戴着它，就像我们都在你身边。"
大学四年，晓芳年年拿奖学金。毕业后，她进了省城一家外企，还嫁了个体贴的丈夫。每次打电话回来，都说要接许墨去城里住，可许墨总是推辞："妈在村里住惯了，你们过得好就行。"
许墨五十五岁生日这天，晓芳特意请了假，说要带丈夫和孩子回来给许墨过生日。晓军夫妇也从工地赶回来，兄妹俩商量着要给母亲一个惊喜。
"妈，我们快到村口了！"电话里，晓芳的声音欢快得像只百灵鸟，"您等着，我们给您带了好多礼物！"
许墨想起前世的悲剧，心猛地揪紧。她冲出家门，朝着水库狂奔。远远地，她看见水库边围满了人，警车的红□□光刺得她眼睛生疼。
"不……"她瘫坐在地上，看着打捞上来的车辆，看着那七张熟悉的面孔，只觉得眼前的世界仿佛在瞬间崩塌。
晓军的工装口袋里还装着给母亲买的金戒指，晓芳的背包上，铜铃铛在风中发出清脆的响声。许墨颤抖着手捡起铃铛，耳边仿佛响起女儿小时候奶声奶气的声音："妈，等我长大了，一定要让你过上好日子……"
夜色渐深，许墨独自坐在水库边。月光照在水面上，泛起粼粼波光。系在手腕的铜铃铛突然硌得生疼，她低头看去，月光正巧掠过"平安"二字。三十年时光在铜面上蚀出蛛网般的绿锈，铃舌被锈斑死死焊住，像极了晓芳出嫁那日，她堵在喉间未能说出口的叮嘱。她想起晓军第一次领工资时，把皱巴巴的钞票塞进她手里的样子；想起晓芳拿到录取通知书时，扑进她怀里又哭又笑的模样。
"老天爷，我许墨这辈子拼尽全力，只想让家人平安喜乐，为什么连这么简单的愿望都不能实现？"她对着漆黑的夜空嘶吼，回答她的只有远处山林间传来的风声，像是某种无情的嘲笑。她低头看着水面，月光在水波中破碎，仿佛她破碎的心。
这一次，她没有犹豫。夜深人静时，她来到水库边，一步一步走向水库中央，任由水一点点淹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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