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确认过殷亦安不会有太大动作之后，陈拙便出了县衙。他久滞于沅城，是因三月前有信让他于此待命，许久没在一个地方待上如此长的时间，实际陈拙颇为焦躁不适。
他脚步一转，便向白日里虎头帮聚会的客舍走去。
虎头帮的前任帮主王虎在鬼市做事，自他被人杀死，消息花去半月才走漏风声、被人传出。随后虎头帮内乱了一阵，于这月初选定了新任帮主，又重聚帮众，在此相聚庆贺。不过现下，虎头帮的人大多已死了，陈拙再清楚不过——毕竟这客舍现今模样是他手笔，将新任帮主一派抹得干净。
乌刃捉来范堤实际在他意料之外，范堤这班人马本是王虎心腹，聚集于此想来本是为了捣毁新帮主宴会，却不知搅进了什么事情，领头的范堤成了个半尸人——此非易事，可能要更早于选定新任帮主。
而范堤此人行事，并非鬼市中人授意，陈拙清楚这点。他一路步至客舍，避过了几名疏于防范、犯困又懒散的衙役，走入其中。
——他曾与钟成静、钟汀潼暂且藏身的隔间依旧算是完好，只是灰尘不小。陈拙抬起右掌，在面前轻轻扇了一扇，开口问道：“范季。”
莫非范季竟藏身于此？
陈拙招呼过后，有一道年轻的声音在角落应答了一声，声音含糊，像在咀嚼东西。陈拙走近些许，发觉有光透出，绕过几块挡得严实的石头木板，忽然被油灯光亮刺了眼。他闭了闭眼，再仔细一看，发现范季紧挨光源坐着，正在啃一张大饼，吃得满嘴喷香，身上地上满是碎屑。
“薛正的尸体去哪儿了？”陈拙并不废话。
范季依然啃着东西，像是满不在乎：“藏起来了，这么大个东西可不好运，好在冬天，不用担心味道。已经有人去取喽。”
接着，他抬起头来，问道：“谁杀了范堤？是那个穿一身黑衣的杀手吗？”
陈拙默不作声。
范季眼中闪过一丝恐惧：“他简直不像个人，像个随时会从黑暗中扑出来的鬼……我不像范堤，他为了他大哥王虎什么都肯做，但我是不会为他、他们报仇的。”
虽然嘴上如此言说，但陈拙没有错过他面上同时闪过的不忿、烦躁与混杂在一起的迷茫，依旧没有作声，不欲与他多说虎头帮的事情，简洁明快地问道：“我是来找鬼市主人的，他人呢？”
鬼市主人自然就是秉烛书生。
两月之前，陈拙已于此地逗留了月余，若非来信者是于他有大恩的光王，哪怕密信来自宫中，他恐怕也不愿如此听之任之。实在是停滞许久，沅城这小城周遭发生的事情不多，消磨不了他太多时间，陈拙早已万分不耐、焦躁不安，秉烛书生便是此时找上门来。
起初，陈拙对他名声有所耳闻，但既不知晓他就是神秘非常的鬼市主人，也不清楚他有何目的，直到对方打出光王名号，陈拙才恍然明白：原来他就是光王来信末尾让自己等待月余的人。
陈拙的焦躁与不耐并未直接倾泻至秉烛身上，相反，他的这些情绪如同风吹云散般散尽，几乎立刻便已压抑情绪，沉静下来。在他心中，做完光王吩咐的几件事情，他理应便与朝廷两清，不该再因这些事情掣肘，秉烛书生不过其中之一。
彼时，诸多想法尽是一闪而过，并未付诸言语，秉烛书生也不在意他心境如何，只是漫不经心地说道：“三件事情。”
他给陈拙毫不客气地吩咐了三件事情：其一，不要对任何人提起他的行踪，其二，注意桓温佘手下人的动向，并告知于他。而第三件事，也是陈拙于沅城滞留至此的原因之一——他需要陈拙留于沅城，帮他找到一样东西，或者至少不要让其流出沅城。
这些与光王交代给他的事情并不冲突。
范季沉默了一会，方才回答了陈拙的问题：“他就是那个去取薛正尸体的人。”
“你藏在哪里了？”
“一个很难被官府发现的地方。”
“哪里？”
“县衙旁边的一口枯井里。”范季歪歪头，抬手一指，“我知道你要去找他了，不妨快些，让我也清静清静……”
“我没有要去找他，我会在这里等他回来。”陈拙说着，已坐在了范季旁边。
事实上，由于范季手脚并不干净，沾过不少无辜之人的血，陈拙一点也不想在他身边再多待着，浑身上下每一根毛发都在叫嚣着让他将范季杀死。因为秉烛书生，他方才姑且忍耐。
范季已吃完了饼，小幅度地抖动着左腿，有些焦躁，一再瞥向陈拙，几乎就要明问他何时会走。陈拙见他如此，反而缓缓一伸懒腰，状似悠闲地往身后完整的墙面一靠，完全就是一副打算久留的架势。
静了几息，范季几近咬牙切齿地问他：“你没别的事儿了吗？”
“有啊，等秉烛把他的事情办完回来，我好杀了你。”陈拙应道。
范季面上表情变幻莫测，他转了转眼珠，约莫是觉得陈拙此人在秉烛面前不会下手，不过说说而已，便未接茬，反而道：“你要是没别的事情，我知道一件你会感兴趣的。”
什么事情？陈拙轻哼一声，没表现得太有兴致，于是范季便更急了：“这件事情，你听完就会感谢我。若非我在官府检查完后藏身此处，偷听了他人谈话，你是万不可能知晓的。”
夜风透过裂隙灌了进来，饶是此处尚算严密，范季仍然打了个哆嗦，他不欲再等陈拙反应，紧接着便道：“我告诉你：今日有个身着黑衣脸覆面甲的人，提着颗头颅闯入了县衙，衙役印象蛮深，他们描述得详细，我听形容，感觉像是百馨坊的乌刃——后知后觉一想，我遇上的杀手也该是他。他也是恶贯满盈、满手鲜血，杀的人比我不知要多多少，你难道没兴趣吗？”
是了，范季不过是虎头帮的一个年轻人，他对暗地里的事情丝毫未觉，更不可能知道乌刃、陈拙二人与宫里如何相关，实际相识。可要说恶贯满盈、满手鲜血，范季决计是没有任何资格去说旁人的，虎头帮不善，奸淫掳掠无恶不作，范季此人奸猾□□，私底下为了个乐子不知已折腾、枉送过多少人的性命。
想到此处，陈拙杀念又起，不得不一捏右拳，几乎掰碎自袖中滑落手里的笔杆。正当此时，范季又嘀咕道：“不久之前有个醉鬼在景嘈坊附近发了酒疯，说是见了个鬼影，说看到一道漆黑影子从面前一闪而过，似乎在一个身材微胖的男人面前停留了一会，再揉眼去看，便见面前只有那个微胖男人了，还以为见了鬼，连哭带嚎撒泼打滚地被同伴拖回了家。你没兴趣？”
“我感兴趣这件事：你们为什么要捉薛正，你又为何杀他。”陈拙没兴趣再装，冷言道。
范季又打了个寒噤：“我……”
他半张着嘴，呃了一声，迫于陈拙阴沉沉的眼神，下意识讲了实话：“捉薛正是因为他身上有样东西，杀他是因为他死活不肯说出这东西位于何处，我一时手重失了手……薛正的尸体在县衙放了半月，我们没管，却是老大……范堤说，秉烛书生要亲自来取。”
——一样的事务，秉烛书生要陈拙帮忙找的东西是件微雕木刻，通体漆黑，十厘成方。这么小的木刻实在少见，秉烛并未说明其上纹样，只道，若陈拙见到，定能认出。
随即，秉烛便离了沅城，直至昨日方才归来。期间的日子，陈拙替他在沅城当中四方打探，散了些消息出去，并未找到这样东西，没想却是在薛正手中——或许，陈拙也并未认真去查，毕竟他对于秉烛此人并无任何好感。
不杀范季，是因秉烛昨日来时特意嘱托：勿伤范堤一派人等性命。但说实在的，范堤既已死了，再杀范季似乎也不过错一错二之说。陈拙捏了捏右掌，却是忽地起身，转身向外行去。
他只知被吩咐下的事情，并不知道光王与秉烛目的，无从判断范季此人活着是否重要，既不想放任此等混人潇洒吃喝，也不愿辜负于自己恩重如山的光王，难全恩义。心中恼怒自责，矛盾已极，陈拙无法再与他待在一处，反正范季想要独处的目的无外乎是关于范堤，策划逃跑抑或要去抢夺尸身对陈拙来说无关紧要，他便抬步向范季所言的枯井方向走去。
这处枯井他也算是知晓，毕竟与县衙离得太近，在后方近处，废弃已久但并未封死，平日无人靠近，周遭并无住户。陈拙绕过县衙，虽见当中有差役奔行，似乎也非风平浪静，不过一时只想将秉烛的事情了却，与他扯开关系，因而未多理会。
因无住户，又时至深夜，除却县衙，周遭很是安静。陈拙踩着积雪，算算时间，约莫已至子时左右。他轻声喃喃，说给自己：“今日已是冬月廿二，子时左右，已快至冬月廿三，再等不久，便要到腊月了。”
今夜月光澄澈，见不到几颗星星，陈拙在将木板掀起下到井中之前，下意识抬头一看天空，见万里无云，明月高悬，然而心中不知为何，仍有些浅淡的不安挥之不去。
他定了定心神，打湿一块布匹，将之折叠握在手里，顺着悬于井中的麻绳一跃而下。又在落至井底之前，双脚踏住井壁，双掌握紧，再向下滑落稍许，便顺利而稳当地停了下来。
落至井底，他恍然一怔，明白了这里为何未被封死：井底整齐砌出石壁，成了间石室，已做储物之用，角落堆叠着许多显然久未打理的木箱铁器，这里应已久未有人光顾，张全义是否知道有这么块地方都犹未可知。
井中比外面要温暖一些，陈拙将鞋底沾雪磕掉，左右瞧看，便在一片昏暗当中寻到了一个漆黑的影子。月光自上照下，光线在脚下划出一个圆形区域，又被投下的影子打破形状，显得周遭更暗。陈拙开口，被灰尘呛得一咳嗽，随即才道：“秉烛书生？”
暗处便飘来一声轻笑，刺啦一声，火苗燃着，秉烛书生身着一袭染了污渍的广袖白衫，手中举着一只烛台，说道：“陈拙，我已找到了想找的东西。”
“那是什么？”虽然蜡烛光弱，但不至令陈拙错过秉烛脚边固定于地面的几根异色蜡烛，也让他得以看清，秉烛脚边还有一道俯趴于地面的漆黑人影。
起初，他本以为是薛正的尸体，可方才此人背脊起伏，似乎也是咳嗽，显然有气，那便并非薛正。秉烛听了他的问题，没有回答，只道：“我拜托你的事情，已办完了。”
这是赶人。
方才这井底还比外面温暖些许，此刻不知是因陈拙未闭井上木盖，抑或秉烛手持的蜡烛有何异处，陈拙又觉出了些寒意。虽然秉烛是打了光王的名头让他帮忙，理应不去深究，但陈拙一向偏执，不将是非看透誓不罢休，于是问道：“你拿这东西，要做什么？”
“这东西又不会害人，你该安心。”
“薛正死了，你没害他？”
“你若想杀范季，并无不可。”秉烛面色淡淡，单手一挥，忽而掷出只铁盒。
铁盒速度不快，扔得很准，陈拙一把接下，狐疑地打开条缝隙一看，发觉其中绿光莹莹，是几块小而纯的卡拉。
“干什么？”陈拙问道。
“既然你没找到木刻，不如再帮我个小忙。把这些东西带给殷亦安。”秉烛抬起手指，比出噤声手势，“他不知道我较他更早一日来到沅城，勿要多嘴。”
什么怎么一不留神儿就立冬了，有点焦虑，下个月恢复连更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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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0章 沅城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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