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季的确去闯了县衙，毕竟张全义虽还未来得及当真将范堤的头颅悬挂于外，但已将话放了出来。
他也说不清自己究竟是什么感觉，总之想着衙役将范堤的头悬在县衙，又将一张草草拟出的告示贴在旁边的情形，他就是浑身不得劲儿。
所以，在陈拙走后不久——实际上在与陈拙说话的时候，他就已经打定主意要去偷、抢、骗回范堤的头。虽然不知道范堤尸体的其余部分在哪儿，不过抢回来一部分也算是能入土为安吧。
他的动作实在很快，几乎像是怕自己反悔，绕了与陈拙截然不同的一条路前去县衙。
当时，陈拙注意到的县衙响动却不是范堤闹出来的，一来他没有要与衙门起正面冲突的想法，二来实际他比陈拙更慢一步。
县衙之所以忙乱了一阵，是因为陈拙打晕的衙役被人发现，随后小小地鸡飞狗跳了一阵——这衙役甚至都不清楚自己是被陈拙打晕。依着陈拙的好名声，他也从未往此处去想，于是猜测来去想了五六种可能，猜到其余衙役也懒得搭理，直催他赶紧交班回家去。
范季的武功没有那么好，所以他乔装打扮了一番，穿着杂役衣服混进了县衙。如此，只要行动利索些别被太多人发现，就没什么大不了，就算被发现了，也能赶紧编个谎话脱身。
他先绕着县衙小心转了一圈，给自己找好后路，这才开始打探范堤的头被存放在了哪里。
——第一个找的地方，当然是殓房。
然而他耽搁太久，这时陈拙已从枯井出来，带着秉烛书生给他的铁盒，去寻殷亦安。再进这偏僻小屋，屋里却只剩了无力动弹的钟成静一个，一问之下，才知道这位殷老先生待不住，自己跑去了殓房。
他便追去，于是范季来到殓房附近时，里面已经有了殷亦安与陈拙两个人。
他没设想这种情况，没收敛气息与脚步，还未进门，探头一看便知要遭，当即转身想跑。然而他的武功着实与陈拙差出太远，转身还没迈出第二步，便已被他按在地上。
“……范季。”陈拙音带讶异，显然也没想到，范季竟当真会这么快一个人跑到县衙当中来。
虽然讶异，但陈拙说完，手劲反而加重，范季呼吸一窒，忙道：“等等，我有话说！”
他不敢大叫，唯恐因有引来衙役的可能而被陈拙一掌杀之，只能勉力扒住了陈拙的胳膊。实际他哪儿有什么话想说，不过想令陈拙松一松手，好趁机想个脱身之策。经此一遭，念头忽被打灭，他也不想再找范堤的头了，只想干脆赶紧跑出城去算了。
陈拙松了松手，未放松警惕，左右看看，道：“……进来说。”
范季无法，只能跟着进去。
殓房里打着灯，只是窗边门缝皆用板子挡起，因而关上门后，在外瞧来与黑灯瞎火无异。范季知道屋里有人，是因为听见他们说话，因而走得很近，几乎开门时方才发觉，于是再想跑便已来不及了。
殷亦安是在屋中，但除却他外，还有一人。
韦左思也在。
他们之间放着一具尸体，是薛正的尸体。
先所有人一步，韦左思从枯井里找到了薛正的尸体，并将其带了出来。范季以为自己藏得很聪明、很好，当然没想到是被外人找出，只看了陈拙一眼，以为是他从枯井带出。
殷亦安敲了敲拐杖，灰暗的双目直勾勾地望着前方，问：“你带谁进来了？”
范季这才知道殷亦安是个瞎子。
“杀了薛正的人，范季。”陈拙道，说罢，他又看向范季，“你要说什么？”
从一开始范季就没管他们在说什么，只想赶紧编出一个足够脱身的话。这件事情有点难度，因为他不想事后再被秉烛书生追上杀死，所以不能跟他有关，但别的事情陈拙可能没太大兴趣，别人说两句话的功夫，范季没能想出个结果，后背直冒冷汗：“呃、呃……”
“范季？”谁料韦左思喃喃道，“怎么是范季？”
“你认得他？”陈拙问。
“不算真的认识。”韦左思的视线盯了过来，“我只是过去恰巧知道他的情况，但从来没有见过他人，未想这么多年过去，能在这里遇到。”
范季最开始是个乞儿，后来误打误撞擅闯虎头帮的地盘，被范堤收当了义子——当别人儿子还是死，范季选了前者。他自问这么些年在虎头帮也没干出什么太出名的事，韦左思说知道他的情况，能是什么情况？
范季并不是个愚蠢的人，再者很想在陈拙手底下活命，于是脱口而出：“你认识我家人？”
“不，很遗憾，我不认识他们。我只是……恰巧知道情况。”韦左思摇了摇头。
一旁的殷亦安哼笑了一声，咕哝着没人能听清的话：“监安司的破事儿……”
几乎没有犹豫，范季往下一跪，急切道：“你能跟我讲讲吗，哪怕只是一点？”
讲话时，他瞥了一眼陈拙。
说实话，他觉得自己已经并不在意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了，但他不介意做出点大的反应，挣点同情，给自己整条活路出来。做这事时范季心里也没底儿，陈拙在江湖上是出了名的眼里揉不得沙子，范季对他能忍自己这么多天已经足够吃惊，抱着陈拙再在这种有利自己方面，让人更吃惊一点也无妨的侥幸。
再怎么说，他也不至于在这种气氛里杀人吧？
陈拙果然没出声。
“我不介意说，这也不是什么机密……”韦左思只犹豫了一下，“……你父母不是江湖人，父为河东汾阴人士，母同源，二人自小交好，感情甚笃，虽为商贾，重情义大过钱利。时年元和十五，匪贼截路，将……啊——抱歉，具体的位置我不能说。总之，他们将一条路上当日过路的商队尽皆屠杀殆尽，这两个人也未能幸免……他们当时已有一子，因只是短途，快去快回，路上不歇，其子年幼，便未随队带走。这一子便是你，范季。”
自小到大，实际上范季已经记不清自己是如何沦为乞儿的了，为了让自己好过，他心中不乏有过诸多恶毒猜想。韦左思口中说出的话，他从未想过，也未有预料。短短几句详尽又简略，却令范季怔怔发愣，他以为无论韦左思说他们多么恶毒、无情，自己都不会有所触动，可没想到依他所言，他们可以说是良善、无辜……一时之间，范季不知该作何反应。
“是……是谁杀了他们？”范季颤抖着声音问。
“付粼。”韦左思报出了一个确切的名字。
“小人物，怎么会被你们盯上？”殷亦安敲了敲拐杖，问道。
韦左思说：“二十七年前，他们干件事情，正好被我们的人撞上，之后就记上了名单，恰好记得比较清楚。”
事实上范季听过这个名字，虎头帮并非善类，付粼也不是，两人实际也曾打过照面。
范季仍然跪坐于地，怔怔发呆，看着自己双手，一时竟然已放弃去想如何脱身了。或者说，他已经暂时只顾得上去想这本是想拖延时间才问出的事情，再无暇顾及其他。
一旁的陈拙也没有催促他说话，不知在沉默地考虑什么。
“我……”范季盯着自己的双手，只从上面看见了脏污，“我，本来也是有个名字的吧？你知道这些，知不知道……我该叫什么名字……？”
韦左思目光闪动一下，眼神复杂，稍作停顿，而后说道：“……抱歉，这个，我记不太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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