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天当真晴了,清晨有雾,但也很快散去。花伊在硬邦邦的木桌上醒来时,桓温佘正在门口不远处哼着曲子操持铁锅,炖得菜香四溢。只是同时,这炉灶显然是他新搭出来的,于是也浓烟滚滚,木屋刚好在下风处,呛得人不得不醒。
她都有点怀疑,还没醒的李惟清是不是直接晕过去了。
陆拾肆继昨日撤入灰霾当中,也不知去了何处。不过他们来前实际买足了干粮,也将各类必需用品带得齐全,花伊实际并不怎么担心他。
李惟清醒来是在桓温佘将菜装盘的时候,准时准点到让花伊几乎觉得他先前已经醒了,只是装睡,趴着没想起来。随即,她又忽然觉得在监安司待的三个月已几乎将自己折腾成了神经质,不由得在心里小小地唾弃一番。
三人近乎沉默地吃完早食,花伊看了看两个过于沉默的男人,问道:“你昨天说要给我们看什么?”
桓温佘放下碗筷,也不打算再继续收拾,站起身道:“都跟我来。”
跟着走去时,花伊实则有些腹诽,什么叫作“都跟我来”?这样生硬的语气最易激人逆反,一瞬之间花伊不想动弹,但她还是站起,随两人同行。
“说来,花伊,你的琵琶呢?放下了吗?”桓温佘问。
自在清烨山庄杀死宴仪萧之后,花伊就再没拿过琵琶,或许琵琶女花伊这个名号也该改了。桓温佘跟她相处了三个多月,不可能到现在才发现琵琶的事情,这属实是有些没话找话。
所以花伊没有回答,只是跟上。
他们走上了一条连李惟清都觉得陌生的路线,自早晨到太阳高高地悬于上方。阳光没有温度,冷冷白白地撒下,落不进他们脚前悬崖之下。
说是悬崖,实际上应该是个极大的露天矿坑,其中又打着一个垂直向下的竖井。这周边本来应该还有些什么东西,但已被尽数拆除了,只剩下一些竹、木的碎片散落于地。
花伊探头去看,除了一片黑暗以外,什么也没有看到。这竖井不像是人工打穿,像是天然形成,极宽大,像是无底深渊。
“我们要下去吗?”
“下不去的,也最好别下。”桓温佘道,“东西都被晴梅拆了,这样下不去。他本来想拿火药将这里炸塌,但被损坏的只有器械与洞壁台阶。”
他顿了顿,继而道:“你们问了我不少问题,我也有一个问题要问你们。”
“什么?”花伊看了看不言语的李惟清,应道。
“你们认为,江湖的存在究竟好是不好?”
“好。”
“不好。”
花伊惊讶地转过头,狠狠瞪了李惟清一眼。
李惟清向她笑笑,说道:“……江湖意味着……江湖。水深,透而不透,其中掩藏的不知是什么东西,泥沙不知何时会被掀起,就算建造堤坝,也不无被冲垮的可能。水的力量很强大,不稳。我不认为这对百姓而言会是一桩好事。虽然我正是因此得以存继。”
“省省你的帝王学说吧。”花伊嗤之以鼻,“将一切都置于管理之下便是好事吗?想想过去,再看看现在,把水果放在框架里只能长出畸形的果实,然而人们却趋之若鹜、争相追捧,更有甚者以为这便是原本模样。虽然江湖中有恶人——泥沙,难道朝堂之上便没有了吗?都不过是一样的,鱼儿嘴里含着泥沙、你的脚底踩着泥沙,你我皆非一尘不染。”
“没有人一尘不染,没有任何人。但倘若失去秩序、律法,一切都如江湖人一般依照自己的正义行事,难以反抗他人正义的弱者又该当如何?比起有确切准绳的,更会有诸多无辜者于混乱中亡故。然而江湖正是以武犯禁,迟早会将这横亘的准绳切断。”李惟清道。
“弱者?那么穷人呢?你在吃面时为何没有考虑过麦子被割倒时会不会痛、碗里的肉块又是什么变成的?人们已经在行使自己的‘正义’了,怎么人对人却手软?王侯将相失去权利与保护,也不过是案板上的鱼肉,他们凭什么制定规则,并让我们一定遵守?所谓规则,一些旧时的规则在现如今看来是可耻的,但在他们当时自己看来却为正确。什么准绳,你敢说他们定下的框架,就一定是正确的吗?”
“好啦、好啦。”桓温佘插嘴,抬抬双手,做了个安抚的手势,“再这么说下去,直到天黑你们也讨论不完。”
“但凡事总该有一个正确与错误,这样方才明晰。”李惟清道。
“李惟清,追求绝对正确的本质是,渴望自己的正确成为唯一的正确。”桓温佘安然自若地笑,“人都是利己的,哪怕看上去是利他,本质上却还是利己,只是需要往深里去看。大多人的行动方式总是这样因循守旧,直到现在,人们还在相互投掷‘石头’呢。既然人皆利己,那么的确没有人有资格制定统一的准则;但既然人皆利己,却又聚集,全部只顾利益,没有准绳也是不行的。所以,你们讨论不出结果。人既然已在群体当中,便注定会活在一个框架里,区别不过是大与小而已。”
花伊说:“你都已要让监安司清算江湖了,还说什么这些?反正就是清算,世家也会早早躲回背靠着的氏族当中,有靠山的都各自奔逃,最终遭殃的只会是没有靠山的门派。或许你们当真清扫了不少邪道组织、教派,但其他的呢?你不正是站在大义一边?”
“……我最恨大义。”桓温佘极快速地说。
最恨“大义”?可他是监安使,就是为了大义而做出行动之人,将唵噆掩在幕后,他为什么、又有什么资格憎恶?花伊一怔,万分不解。
沉默了一会儿,李惟清忽道:“你昨天不像是在等我们,但像是在等人,你在等谁?”
花伊接口:“崔晓?”
桓温佘不承认也不否认,反问:“你们为什么这样觉得?”
“昨日阴霾之天,什么也看不清,你却坐在外面,不是等人,难道是在看风景不成?”
“我确实不是在等你们两个,不如说,我很意外你们居然来了。”桓温佘道,“李惟清自可到朔北享清平安乐,花伊也能重入江湖,做想做的。我本是在等人来,让我这条命死得有价值些,但你们却来了,便正巧同我说说话。”
“你都要清算江湖了,我究竟还有什么可做的?”花伊道,“况且,还有崔晓的事……”她忽然顿住。
“你们真的觉得我想血洗江湖吗?”桓温佘心平气和地讲。
李惟清说:“若你不想,却又挑起诸多事端,以简令激起波澜……等等,巡铺的事情……莫非,你……”
“你要令监安司不再监掌江湖吗?!”花伊反应过来,惊道,“这倒是件好事!”
“我不知道。”桓温佘却说,“就像你们,我也难以分辨究竟是要将江湖完全铲除更好,还是放任不管更好。我没有答案,或许两种都太过极端,但这种事情,一旦插手,就会不可避免地滑向极端。或许我没资格决定,所以本来只是……打算看他们是输是赢。”
“你说得像是一场游戏。”李惟清道,“你又为什么让人去杀百声难知何来疑?裴从善死了,沐恺玛尔烧伤严重……”
“我未想到他会死在那里,既如此,应当是秉烛书生对百声难知何来疑做了什么。”桓温佘道,“就像蒲州城中的那些尸人,连带萧九华自九刃教带来的,李惟清,你回去时同姚呼延将他们一并带走。我知道你拿到了一只小的雕紫檀轴,到朔北钟家族地,将它塞到几月前给你们的木鸟嘴巴里,它会带着你们找到钟家最开始的族地。那里另有一条卡拉矿脉,而至于这个……”
桓温佘说着,自怀中取出从秉烛书生手中拿来的舆图,随手一挥,竟将它扔到了竖井当中。舆图向下坠落,三人皆在崖边看着,无动于衷,桓温佘道:“上面记载着同样的路线,既然你们能用机关鸟,这幅舆图就最好留在这里。”
“既然你知道这些,是不是也知道,萧九华同我说了你放在朗月清风楼的信?”
“嗯。”
“这是留给崔晓的。”
“是。”
“你希望他怎么做?”
“同样有两种可能,一种是对我完全失望,彻彻底底踏入江湖,另一种是不敢置信,想来找我。我希望是前一种,也觉得前一种的概率更大。”桓温佘道。
花伊对此不予置评,心底觉得桓温佘才吃得大错特错,嘴里说道:“为什么不让李惟清在这里研究尸人?如果你是这么想的,并且觉得这需要卡拉矿脉的话。”
“因为我要炸了这里的矿脉。”桓温佘平和地说,“黠戛斯破回鹘,回鹘残部南下,定起冲突、再动兵戈。圣人本就想重研卡拉,我却觉得,无论是这东西还是骨粉、简令一类,最好都搁置于此,人们不要再在不该钻研的东西上继续钻研。”
说话时,他已伸手自怀中一探,取出了李惟清本以为他已呈给圣人的简令。
花伊大惊失色:“你疯了?这下面有多少这东西,若都炸了,该会波及多远?又造成怎样的影响?”
“不会塌的,在泉藏寺已试过一次,但这里坚实,与别处并不相同。况且,我会在你们走后再行动手。”
李惟清看着脚前幽深竖井,忽而一退,转身道:“好,我按你的安排去做。”
“等等!”花伊跟上两步,又停下了,反身而来,站在桓温佘面前。
桓温佘看着她,也觉得她与自己印象当中的丁点小孩儿截然不同了。
花伊凑得近了,恶狠狠地指着他,低声道:“我不走,我比李惟清见过更多的你另一面,我了解你。所以我不会走,我会在小屋等你,直到崔晓过来,不然,他来的时候该多伤心!”
说罢,才又回身追上了脚步过急的李惟清。
“……也好啊,年轻人。”桓温佘感叹一句。
一阵风卷着尘沙而过,他看着竖井漆黑的深处,头也没回,又道:“你来了。”
乌刃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他的身旁。
“没想到与他们赶上,是巧合,无意偷听。”乌刃说。
“偶然是无数细节堆砌而成的必然,一切都在细节之中。就像绝人之路的从来都不是天,是一个又一个的人,天从来都是被当作挡箭牌用,因为人不敢恨人。”
桓温佘叹了一口很大的气,转过身来:“……抱歉,把你当作弃子。”我最恨所谓大义,可最终还是为了大多人,为了不让圣人怒火过盛,将暗阁送归他手。终究计谋不足、聪慧不够,没法将你们与监安司愿走的诸人一并带走。
“没关系。”
桓温佘将简令放在他的手心里,说道:“接下来,你知道该怎么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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