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七日后,崔晓也已抵达西北。在来到这里的过程之中,他这支队伍已愈发壮大了。
人多起来便总是难管难顾的,想要前往空谷求医问药的人也向来不少,这也是没什么的。晴梅已经死了,崔晓不知道已和多少个人说了这件事情,但他们都不信,也不能去信,没有亲眼见到以前不想磨灭自己的希望,依然未改行路方向。除此外,在崔晓的同意下陈拙将秉烛书生的那封信彻底公开了,这事儿不止于他们的队伍,骨粉既然已要流传开来,还是让大家都明白食用的后果更好。
既如此,在他们发现这封信前,骨粉实际上已经暗地里流传开了一段时间,只是近来方浮现于水面之上,大肆售卖。陈拙的名声好用,大多数人都信了,虽然为了避免再在简令的事情上多添柴火,他们已将这部分全然隐去,但人们在这种事情上走投无路之后,总会想到空谷,以及毒医晴梅。况且这一年间江湖人于各地找寻简令皆无线索,那么仅剩的空谷自然也成了负有嫌疑的地点。
后续跟上来的人中,有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误食骨粉之人、身有旧疾之人、欲寻简令卖换钱财者、为救人者等等,各样目的不计其数。路途之中,快速地走遍各地,也见了许多,其中不乏为一两句话一段传闻便可随手杀人者,倒是没见山匪,算是一桩奇事。
当然,若他在山匪当中有熟识之人,便可知晓他们是在卖雷景寨的面子。
无论何时,总是人一多,乱七八糟的事情便总是层出不穷。江湖人总是更能活出自我的那一帮人,于是在这之中摩擦碰撞不断,好在好歹没有闹出伤亡——枯藤派、灰鹭剑派、铁衣门等以及陈拙都在队伍之中,加之目的一致,为免耽误行程,没人当真行下不轨之事。诸多事情不过老生常谈,不再赘述。
临到边城,他们多数人在外休整,而崔晓则与陈拙进城打探消息,外带买些东西。在市集当中,崔晓又遇见了血茶,并在对方离去之前一把拦下,因而他们才能如此快速地抵达空谷。血茶见了他们,本也是打算看过一眼便走,却被崔晓纵轻功追上,拦住去路,索性同他们走在了一起。
薛正之事她自崔晓口中知晓,又将骨粉之事听了进去,没有表明什么态度,倒是在崔晓拿出那只雕有金龙的微型木刻之后,目光闪动,却没伸手拿过,竟说:“送你了。”
这东西,崔晓已自陈拙处知晓是秉烛书生从薛正尸体上找出来的,本想着拿给血茶,没想她做如此反应,一怔,问:“这是做什么用的?”
“一把钥匙,你收好吧,说不准日后能不能用上。”
答过了这个问题,血茶便再未说话,直到将他们诸人领入空谷。
今天是一个大晴天,太阳高照,又已过惊蛰,虽说乍暖还寒,白日却总是暖的。气候干燥,尘沙扬起,崔晓也无心去看两侧的山、脚下的奇花异草,这一个半月多走下来,他胸中困惑不但丝毫未减,反而愈多。此刻阳光倾洒,毫不吝啬地照耀在任何季节都有如冰川的山谷当中,崔晓却一时竟觉得这些光芒好像有些太沉了,沉得令人有些喘不过气、直不起身子,呼吸直抖。
直到他在通向山谷更深处的羊肠小道上看到一道熟悉的身影,方才忽而一怔,从这种感觉里挣脱了出来。
是花伊,她站在这截小道的入口处,双手环臂,冷淡地看着眼前这乌泱泱一大群人马。
“借过。”崔晓人在队伍中段,索性拍马而起,纵轻功在两侧山崖连点数下,翻身卸力,落在花伊身前。
临到前面,他才忽而发觉不对。陈拙一直走在队伍最前,将队里最能惹事的刺儿头都放在了身边,此刻几人躺在地上嗷嗷叫唤,被打得不轻。在落地时,他又发现,花伊身前身后皆布了一层密密匝匝的天蚕丝,绷得笔直,在阳光下闪着微微寒光。
“冲冲冲就知道往前冲,一头迎面撞到我的线上还得让我来清理尸体,别给我再多添麻烦好吗?”花伊显得十分暴躁,眼底青黑,面色憔悴,约是已有几日未睡好了。
她一转头,见崔晓已上前来,便随便伸手一点他:“他可以进去,这里面先前被炸过一通,虽然没塌但很不稳定,你们也不想一群成年人一起进去,然后被压成肉馅吧?”
当然有人焦急、不服,一群人议论纷纷,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来,吵得缺觉少眠的花伊感到头疼。这时候,她在监安司无聊时看过的卷宗起了那么点微末用处,她在人群当中左右看看,随手一指、再一指:“你,水拓门被掌刀削万头灭的时候,不是正好在外所以逃过一劫吗?还有你,也是在门派被屠之后转投他派,没被发现。还要我再举几个例子吗?就凭这么一件事情,他已经是代许多人报仇的大恩人了。”
人群安静了一会,花伊继续道:“还是说,你们觉得一个十五六还没长开的小孩儿,能在这山谷当中做些什么?”她面带嫌弃地一指陈拙,“实在不行,就陈拙跟他一起进去,这总行吧?”
当从花伊扶开的丝线当中穿过,踏入空谷时,崔晓也没法在众人面前多问花伊为什么会在这里,只能同陈拙一同走入其中。这条羊肠小道不短、曲折,一眼难以望见尽头,崔晓走了两步,就开始想见了自己师父要说些什么,又该是什么表情。师父真的在这里吗?为什么,又在做什么?
陈拙见他心绪激动却又强自压抑,便落后半步跟在后面,没有说话,不想将他打扰。
简令怎么办?卡拉怎么办?骨粉怎么办?江湖怎么办?如果可以,崔晓真不想是在这种情形下来找桓温佘,他打定了主意,无论如何一会儿要先好好打个招呼,应该怎么说呢?不能表现得太激动,也不能太像指责……
无论如何,他与陈拙也都没想到,会在悬崖边的小屋前,见到一具坐靠着的无头尸体。
见到这具尸体,崔晓先是一怔,随即目光触及尸体脖颈上的两颗小痣,当即惊惶失措了起来。
这具尸体衣着整齐,头颅被人砍下,所以鲜血浸染了一片衣襟,因有些时日,已成了深褐色,想必是一直被放置在外,因夜间寒冷,冻出了裂纹。他的脖子被人擦拭过,上面没有血迹,干干净净,崔晓以惊人的速度快步上前,颤抖的手怀着侥幸抚了上去,擦了擦,却只确认了这两颗痣并非污迹,也不是画上去的。
手底下的皮肤干裂、粗糙,又冰冷僵硬,伤口是干脆而利落的断面,只有已成焦色的边缘干硬到翻卷,内壁冻着细微的冰晶。崔晓不敢置信,这才继续向下去看这具尸体所穿衣物,令他更加绝望的是,这具尸体身上穿着的衣服也是他所熟悉的,外面套着一件长长披袄,腰间革带上挂着熟悉的酒葫芦……
“不、不不不……”崔晓呢喃,身体颤抖。
他不死心,也顾不得别的了,想去看看尸体怀里是否揣着什么其他能够证明身份的物件。但尸体的衣服已经冻在一起,他伸手一扯,一次竟未扯开,还要再用力,陈拙终于握住了他的胳膊。
“你做什么?”陈拙惊讶极了。
崔晓挣了挣胳膊,没挣动,缓缓抬头,嘴唇颤动:“……他好像是,我的师父……”
桓温佘?
陈拙也十分惊讶,但他毕竟与桓温佘交情不深,且已对他与自己这种类型的人的结局有着明确认知,因此只讶异一瞬,便重新思考,并快速地得出结论。而崔晓着实手足无措,已失了冷静,在情绪之中当然无法照常思考。
还好跟进来了。他想着,说道:“他不能是你师父。”
“……什么?”
“你师父死了,简令估计也没了,对吧?我们可以将他衣服弄软些,找一下。”陈拙慢慢地说,“想想外面的人,他不能是你师父,得是晴梅的尸体。剩余的事情,我们可以之后再问在外面拦人的花伊。”
他们二人带着一具无头尸体走出山谷,外面一众面带疲惫与期待的面孔,脸上的表情都很快转变成了疑惑。
封人墓这时代替陈拙站在最前面,问道:“这是谁的尸体?”
“晴梅的。”陈拙答。
一片哗然,花伊在当中看了眼呆呆抱着尸体的崔晓,又转回头来,忽一挥手,道:“好了,谁想往里面找简令的也别藏着掖着装什么羞愧难当了,进去吧。”
“你刚才不是还说里面被炸了不稳定不能一窝蜂冲进去?!”起初无辜挨打的其中一人大叫。
“我让他俩试试!你不满意?不满意就别进去。”花伊道,“另外,虽然晴梅已死,但他的弟子远在朔北也有医馆,若只是求医问药,倒也不必灰心。”
说话间,抬手已拆了两根天蚕丝下来。
“你这也太慢了……”有人咕哝。
花伊觉得火大:“我又不能抬手一挥就全收回来!嫌慢?嫌慢动手帮我收,如果你不怕切掉手指。”
崔晓与陈拙站在人群对面,几乎什么也没能听得进去,他努力想压下情绪,好面对人群当中丁厚等人投来的担忧目光,但这次无论如何也没能将他自己都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收拾干净。他本来没想哭,也不认为自己会哭,可见了丁厚隔着人群与天蚕丝,满面疲惫地做出“没事吧?”的口型,他的眼眶便倏忽一热。崔晓忙仰头望天,然而这没有用处,泪滴涌出眼眶,自面颊滚落,于是他只好复又低头,抱着尸体蹲下去分了只手出来,用袖子去蹭,手忙脚乱、狼狈不堪。
“对、……对不起……”崔晓不知道自己在和谁说,心底能够辨识的,唯余一片空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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