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朝覆灭后。
曾经的太子太傅,如今的平王温辅良助新帝登上了龙椅。新帝又名兆帝,不改国号大商,将年号称为顺德。
寓意:奉顺民心,广施仁德。
顺德七年,二月二龙抬头。
正是纳祥转运,大地回春日,平城的平王府举办了一场家宴。
早起的一场大雪下到了戌时。
那座多进四合院组成的王府,飞檐腾跃九条龙脊,斗拱饰金漆铺设琉璃黄瓦。本是勾檐描翠,金碧辉煌的巍峨壮丽。因覆了积雪,少了几分天家之下第一王府的强势。
正是宾主尽欢时。
王府正殿灯火通明,高朋满座,突起一阵抚琴声。那琴声激昂,铿锵有力,声调贯穿琉璃瓦如仙乐天降,惊心动魄。
猝然。
一滴鲜血溅入雪白纱帐,顺纹络而下浸染出一朵触目惊心的红梅。
温宁端坐纱幔后抚琴。
终于,琴弦断。
宴席上端坐的贵妇们从京城远道而来,梳高鬓佩珠翠,着盛装挂环佩,本为千里逢迎贺喜。正沉浸于琴声身临其境,惊见血染白纱幔,无不流露不安之色。
温宁双手置放在琴身。
那是双极美的手,十指如削葱根,暖玉之泽,却在微微发颤。
她垂眸轻笑,讽刺道:“母亲言及笄是桩喜事。
温宁生于前朝皇宫;你们口中的妖妃万皇贵妃,亲手接生的温宁;温宁睁开眼,看到的第一人是你们口中的前朝暴君;
十五年前,温宁得天子赐婚。
今夜后,本该嫁你们口中软弱无能的亡国太子做太子妃。
你们,是京里远道而来的皇亲贵人,说说,温宁及笄可算喜事!”
宴席上的贵妇们如坐针毡,纷纷拿起香帕拭汗躲闪着视线,谁也不敢作答。
骄阳郡主温宁,郡主之名,公主之尊。龙椅上的万岁,是她亲姨丈,凤椅上的国母皇后,是她亲姨娘。
帝后膝下仅一子,视郡主如亲生骨肉。当日前朝覆灭唯恐余党殃及于她,让平王带她远离京城,只为保护她。
谁成想。
这位长大了,竟是油盐不进的白眼儿狼。心向前朝并不遮掩,安心将帝后爱护之心踩脚下践踏。
平王妃气红了眼,站起身痛心怒斥:“宁儿,这可是你的及笄宴,你就安心毁了不成?!”
温宁从白纱幔走出,高鬓戴东珠百花翠金冠,身着青底绣金曳地斜襟宽袖袍。雍容华贵的世族贵女,自有一身铮铮傲骨,问:“母亲,您可闻,天地君亲师?”
幼年,她不通其义。待懂了,逆臣篡位弑君,她是逆臣至亲,成了尊贵的郡主。可这尊贵,她不敢要。
温府之女,知耻!
平王妃被她一问,将脸一扭,并不作答。
一殿之隔。
平王温辅良举着酒樽孤身而坐,侧耳听着隔壁动静。
将军令前调响起,他就知,这宴要出乱子。他命不好,知天命之年,膝下仅养活了一女。为护这一女平安成人,他无所不用其极,偏他女……
他轻叹一口气,搁下酒樽,来到隔壁。
高台,昏黄灯火。
他女一身雍容,螓首高昂,眉目间分明是刚烈之色。
他来自世族大家,祖宗训在前,教养了一个忠君知礼的好女儿,偏忠得并非当朝天子,而是前朝亡国君。
他上到高台,在独女面前很是卑微,心疼道:“纵委屈,心底有气,这样的喜宴,何苦弹伤了手?”
他金尊玉贵的女儿,怎可为个死人弹伤千金玉体。
温宁眸带泪意,一字一顿道:“温府成了平王府,这血债,父亲不认,女儿认。认一生一世!”
她螓首高昂,挺直了脊背,在众人侧目下迈步离去,带着她的骄傲继续固执己见。
骄阳殿。
及笄宴闹得不欢而散,温宁回殿后便一直沉默端坐着。
她用了七年也没想明白。
两朝更迭继续安享富贵的全是前朝臣子。他们也曾受过君恩,山呼过万万岁。何以铁石心肠,不悲旧君主,恸幼君那样身亡!
她转眸看向身侧,晴岚站在她身侧,见她看自己,轻叹口气:“小姐,天也不早了,您也该歇息了。”
温宁望着她,坚定道:“晴岚,我没错,是他们错了。”
父亲教养她,要她牢记天地君亲师。
她深受前朝万岁之恩,今朝万岁纵是她亲人,也要排在前君之后。
她不可错,更不可背叛所知所学。她若没错,便是天下人错了。是他们负君恩,忘了天地君亲师,背叛了他们的所知所学。
晴岚深知她执拗,不着痕迹避开她寻求认同的眼眸,看向她放在裙摆上绑着纱布的手指。眸底慢慢流露出几分不忍,几分无奈。
她是家养奴,本应与小姐形影不离。
小姐三岁进宫,她被留在了温府。
再见日,江山易主。
前朝太子为小姐挡箭而死,落得个尸骨无存,行凶的……
小姐自然不可恨至亲。
只能这样固执着,不为人理解着,用忠于前朝的心抵消经年累积的亏欠。
温宁见她不敢作答,眸里坚定涣散了,竟也不知孤身奋战能到几时?
夜深了。
晴岚强硬搀她睡下,躬身掖着幔帐哄劝道:“小姐定是累了,醒来啊,这场雪也该停了。明早堂姑娘来了,还要带您去农庄踏雪寻梅哪。”
温宁隔着纱幔,睡眼惺忪。想到明日就可看到姐姐,眨了眨眼,眼皮再支撑不住了。
沉重的睡意拉扯着意识支离破碎,浑浑噩噩间,温宁眼前是片遮天蔽日的浓雾。
她环视左右,不由向浓雾深处走去。
渐渐,雾色淡了、散了。
远处,桃树开了花,繁花似锦。
春风一过,朵朵桃花飘落,尽数洒在树下跪坐的人身上。那人身形羸弱,着玄色织金蟒袍,头上红缨珠冠歪斜着,背对着她。
温宁来到他身后,忘了呼吸,迟缓半晌,唤:“殿下。”
那人身影微一僵滞,缓缓回首。
温宁窥见一双眼。
那双眼,藏在如纱似绸的云雾之后充斥着阴郁,重墨黑暗,深邃如渊,令人一眼心悸、悚然。
他跪坐树下。
回首看清她瞬间,猛然起身,瞳孔骤大,一脸惨白。
那是只猫。
一只堪比人大的大白猫,毛茸茸的尖耳,大而圆的猫眼蒙着委屈的雾泽,乖巧蹲坐在地上。
猫见他不答,口吐人言:“殿下,是我啊。”
她说着,见他还是不动,向他走去。
京城,司天监。
一声惊喘急促,姒婴弹起身,袖中顿时滑出一把冷锐寒光的匕首。他紧握匕首,额头冷汗绵密,扫视一圈,待意识到仅是梦魇,蹙深了眉。
此前,他从不做恶梦。
这梦过于蹊跷,偏是他最畏惧之物,入了他梦……
老监正听到响动,惊慌举灯来到隔壁叩响房门,担忧喊:“云卿?”
姒婴收回匕首:“无事,退下吧。”声音隔房门传来,甚为威严。
老监正松了一口气:“奴才告退。”
他手护油灯转过身。
寒风迎面而来,才知自己惊吓出一身冷汗。
夜色岑寂,头顶一轮圆月不见星辰。
他望月一阵长吁短叹。
兆帝想骄阳郡主了,不用几日,平王必要回京。
七年了。
他也不知,能不能活着等来那日……
-
温宁一觉醒来满心委屈。
晴岚伺候她梳洗时,她便看着铜镜里的自己。
她皱眉头,铜镜里的人也皱着眉头。她气鼓鼓抿着唇,铜镜的人便也气鼓鼓抿着唇。
对着铜镜照了半晌。她无比确定,自己不曾一夜间多长出一只眼,或变成了另一人。
八岁离京,她与他七年没见。
他还是少年,她却长成了少女。两人相伴五年,怎也不至于她长大了,他就认不出她了?
昨夜,他不仅不认识她,还很怕她,她不过想离近看看他,他便生生吓昏了。
晴岚见她醒来后就盯着铜镜,躬下身,也去看铜镜里的她,赞叹:“小姐啊,就像是住在广寒宫里的仙子,不施粉黛,就可教天下美色尽淡去。”
温宁轻‘呸’一声:“嫦娥吞仙药被困广寒宫,只知抱着玉兔日夜悔恨以泪洗面,我不做她。”
她不会独吞仙药,更不会在错事后日夜悔恨,以泪洗面。
晴岚见她不领情,只得直起身继续为她梳理云鬓,不着痕迹将那根京城而来的凤钗插她鬓间。
温宁从铜镜扫了眼妆容,站起身,来到殿门前探看着前方,问:“堂姐这又是在哪绊住了脚?”
她话音才落。
垂花门前款款走来一位披红氅的貌美少女,只一眼看见了站在殿门里的温宁。捏起身上红氅给她看,笑道:“好啊。我不过得了伯母一件红氅,多谢了伯母几句话,你便向晴岚嚼我舌头。”
温宁只肖见到她,昨夜之事尽数淡下心头。跨出殿门,故作不满道:“我只当是谁家仙女披着红衣下凡来了,不想嘴里只说俗话。快回吧,我只与仙女做姐妹,不理说俗话的人。”
温芷知她牙尖嘴利,嘴里从来不饶人,上前就去撕她嘴:“亏我想着你及笄宴定不顺心,早早央求了伯父带你农庄散心,看我不撕你嘴。”
温宁忙按住她手讨饶:“好姐姐,今日还要劳您大驾,可把我憋坏了。”
温芷眼尖,见她左手指绑了一圈白纱布,猛一蹙眉。
想到来时,积雪上一层压一层的车辙印。小心拿下她手,正色问:“宁儿,昨夜你因何受伤?”
她拜见伯母时,伯母待她慈爱一如往日,只因担心两人路上生变多嘱咐了几句话。反是伯父,连眼圈都红了。车轱辘话叮嘱了一遍又一遍,若非伯母拦着,哪肯轻易放人。
温宁只是笑,拉着她向府外走。边走边道:“姐姐不是不知,那宴专程为她们而办。她们当我是郡主,我自要彰显德才,一时不小心抚琴伤了指头。”
温芷与她是堂姐妹,年前还是同吃同住,清楚她有颗七窍玲珑心,一手琴艺出神入化,断不会无故伤了手。
见她不愿说,也不勉强,只是心疼蹙着眉。
平王府门外停好了马车,里三层外三层,站满了人。
远处,街头匾额下。
蓝衣少年骑着白马,腰间挎着长刀,脊背笔挺,马后两排一身肃杀的便装侍卫。
温芷看了一眼,想到这次没有长辈陪护,倒也理解了。
晴岚将温宁搀上马车,抬目看去,认出了那蓝衣少年,解释道:“大小姐、二小姐,那是王爷手下的部将穆朝小将军。他父亲本是王爷做太子太傅时的同僚,早先穆大人又是前朝废后的族人。”
前朝事很乱。
废后死于冷宫以后,前朝竟与今朝一般。龙椅上的万岁,只有一独子,后宫妃嫔纵有孕,也会莫名滑胎。
她听王妃提及过,前朝司天监里养了不少道士,用于震慑邪祟,祈福国运昌盛。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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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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