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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剑染碧血(一)

雪絮从天窗飘落,落于谷剑兰鬓边发上。

顶灯摇摇晃晃,在昏暗逼仄的刑房里投下小片昏黄微光,她勉力抬起眼,李师爷的身形忽明忽暗,只剩一团模糊的影。

耳边充斥着他的质问声:“郜离人持你谷氏刀剑入境屠杀,你父亲恰在此时失去行踪,若他没有为郜离人提供兵器,此时为何不出来澄清?你还有何冤可陈?”

杏眸溺上重重水雾,谷剑兰气若游丝:“民女……要到上京……寻陛下……”

李师爷“啧”了一声:“半个时辰了,来来回回都是这句话。”

“谷泽远叛国求荣,将刀剑赠予郜离人,如今怕是早到郜离享清福去了。”李师爷一拍案,声音忽地拔高,“你可知边镇多少百姓丧命于你谷家剑之下?早年陛下邀你父亲出山,他耗在北境不肯走,原来早已背叛我国,给郜离当走狗去了,你还有何脸面到上京告御状?”

声声控诉击在谷剑兰心上,她连连摇头,嗓音沙哑:“不、不是的……”

李师爷不睬,声似寒冰:“谷泽远抛妻弃女,你母亲命丧北境,算起来,还是你父亲间接害死了她。”

谷剑兰听到母亲二字,眼前恍惚浮现出那日场景。

冰天雪地,边境小镇火光冲天,郜离人见民就杀,所到之处血流成河。

白的雪,洇成了红的絮。

哭嚎骤起,如浪起伏,郜离人的入侵猝不及防,不少人没来得及躲避,包括谷剑兰的母亲。

长剑刺穿母亲的胸膛,鲜血染红了她的眼,她抱住郜离人的脚踝,只来得及对谷剑兰说一个字:

“跑……”

长剑剑柄嵌着红石,此乃谷家剑标识,由此见,谷家剑落入郜离人手中为真,母亲丧命于自家所铸长剑之下也为真,但谷剑兰笃定,父亲叛国之说绝不为真。

谷氏所铸之剑只斩外敌,绝不染同族碧血。

这是谷家庄祖训,也是当年谷泽远拒绝陛下借谷家剑处决外戚的原因,父亲不允外族动用谷家庄一分一毫,怎么可能将谷家剑双手奉上?

哭嚎在谷剑兰脑中盘旋,她猛烈挣扎起来,狱卒抓住她单薄的肩膀,将她死死按在刑凳上。

“父亲没有通敌!仅凭谷家剑在郜离人手里便作出如此判定,大人不觉得有失偏颇吗?”

“流言从不会是空穴来风。”李师爷居高临下,白了谷剑兰一眼,“边镇血流成河,独你谷家庄人去楼空,如果是郜离人谋杀谷泽远霸占庄内兵器,你谷家庄为何能在屠杀中安然无恙?”

谷剑兰咬紧牙关,忍着自足而上的钻心剧痛:“若谷家庄投靠郜离……母亲为何没有躲过这次屠杀……而我……”

又为何选择跋涉千里,到上京申冤?

李师爷听罢却笑了:“说不准郜离人许他好处,他狠下心,抛了你们。”

“一派胡言!”谷剑兰的声音陡然拔高,却又瞬间低哑下去,“他……他不会……”

李师爷倾身上前,手心卷起长鞭,挑起谷剑兰下颌:“叛徒之女,自古不得善终,但你若想替父赎罪,我倒可以给你指条明路。”

“你以为孝女都能当缇萦,随便写信给皇上?现在百姓越级申冤,需要付出什么代价,你知道吗?”李师爷笑得讥诮,低声道,“去年一个**岁的孩子越级申冤,进堂前滚了钉板满身血窟窿,父兄之冤才诉完,当场断了气,就算最后洗清冤屈,一家子只留个母亲,父亲孩子统统到了地下相聚,这又是何必?”

要留清白在人间。谷剑兰如是想,却因长鞭卡着喉头,说不出话。

“关于你父亲的流言已经渗透整个北境,现在兵荒马乱,谁有心思管这事的真假?谷姑娘死里逃生到了边县,咱们知县也不是不能护你周全。”

谷剑兰心头一顿,用刑半个时辰,他终于要挑明目的了吗?

果然,李师爷松开谷剑兰的下颌,半蹲下身:“你替父赎罪,总要拿出点诚意,你把谷家铸剑谱交出来,咱们知县也好在巡抚面前美言几句,把上头的人哄高兴了,你这条小命才保得住。”

谷剑兰心凉半截。

谷家庄所铸兵器名震北境,但谷家剑只送有缘人,因深居简出,外人总以为父亲只会痴迷铸剑,便送了他一个“剑奴”的名号。

“剑奴”谷泽远的名声越传越广,招来不少求剑之人,重金求谱讨好上级的人从不少见,而今眼前便有一个。

谷剑兰阖上眼,心如明镜。若她屈打成招,卖铸剑谱求保命,便是替父认下了罪行,到时知县拿剑谱讨好上司,是保住她的性命还是卸磨杀驴,那便说不准了。

诚然,谷剑兰压根没有卖掉谷家绝学的打算。

铮铮两声响,将谷剑兰唤回神,李师爷敲敲她脚下铁盆,阴森道:“劝谷姑娘识相,别逼我废了你这双潘妃娘娘一样的脚。”

双脚废便废了,但绝不能断了谷氏的脊梁骨。

谷剑兰薄唇启合,艰难开口:“民女要到上京……见陛下……”

“不识好歹!”

长鞭砸在铁盆边缘,刺耳的响伴着怒吼,回荡在逼仄的刑房内。

李师爷指着谷剑兰,恶狠狠道:“好生伺候着,给姑娘再洗几次脚。”

狱卒领命,刑房外传来倒冰块的声响,谷剑兰吓得一激灵,拼命挣扎。

所谓“洗脚”,便是用冰水开水轮流泡足,洗至皮肉分离,最终双足尽废。谷剑兰这双脚被洗了小半时辰,盆中还冒着带血腥的烟气,若再洗上一轮,她的双足怕是真的要废了。

谷剑兰被狱卒死死按住,眼睁睁看着一小桶冰块搬到自己眼前,李师爷一抬手,狱卒即刻将其尽数倒进铁盆里。

冰块的寒凉自足而上,遍布全身,谷剑兰浑身打颤,求生不得的绝望将她重重包裹。

牢门响,开水来,谷剑兰死死咬住嘴唇,发颤的双腿被狱卒按得生疼。腾腾热气逼近,狱卒刻意提起开水壶,在她眼前几寸距离摇晃。

“我再给你一次机会,是决定上京滚钉板,还是在这儿递投名状?”

谷剑兰咬着唇,垂眸不语。

李师爷怒极:“给我——”

“师爷!”

一个狱卒急匆匆跑来,在李师爷耳边低声说了什么,李师爷的眉头越皱越深,抬眼看向谷剑兰。

片刻后,他下了命令。

“上压禄。”他一顿,狠道,“上大压!”

脚下的铁盆被迅速撤走,狱卒连拖带拽,把谷剑兰扔到长条凳上。

谷剑兰如砧板上的鱼任他们摆弄,才得以缓上须臾,又被忽然盖下的大土袋压得喘不上气。

四肢被缚,窒息感席卷而来,李师爷的脚步声越来越远,谷剑兰的耳边却顿起喧嚣。

“剑兰,这月牙形的疤是我一人撂倒三个郜离小孩留下的战绩,我是不是很有当将军的天赋?”

“大小姐要听什么故事?越王八剑还是欧冶子?”

“兰儿,你有没有看见阿娘的剑簪?看见了和阿娘说一声。”

“剑兰。”

“大小姐。”

“兰儿。”

“砰!”

冰天火光,哀嚎四起,长剑入肉声充盈耳膜,血腥味窜入鼻尖。

“跑……”

嘈杂声中一道虚弱呼唤,推着谷剑兰在巷子里乱窜,她跑到小巷深处,直到周边环境越来越黑,越来越静,自己的喘息声亦越来越弱……

“咣啷!”

一声巨响炸开,猛地砸在谷剑兰心头,她有一瞬间的回笼,汗水糊住双眸,依稀见得头顶摇晃的油灯。

脚步声由远及近,如浪潮般涌来,谷剑兰噩梦未醒,恍惚间以为是郜离人朝这边来了。

她尝试着动动身子,苦于被重物压制,没有丝毫气力,谷剑兰脑中闪过一个念头,不如直接自戕,免受屈辱。

余念未消,她听得脚步迫近,身上的土袋被来人卸下,新鲜空气倏地灌入肺腑,她大口大口地吸气,冷汗在这一瞬间冒出,沿着鬓角滑下凳面。

浑身被汗水浸透,谷剑兰像从砧板落回水里的鱼,呼吸终于畅快许多。

“谷剑兰。”

陌生又有点熟悉的声音从头顶传来,谷剑兰眼前仍是迷蒙一片,只隐约瞧见顶灯下忽明忽暗的人影。

一身蓝黑直裰,隐隐见脸型周正,似与记忆深处某一张脸重合,她猛地抬起手,攥住眼前人的衣袖。

“之哥哥……之哥哥……”嗓音沙哑急切,她弱得只剩虚声,“郜离人……追上来了……救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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