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色帐顶,黄花梨架子床,幽幽兰远香,谷剑兰一时恍惚。
“我在。”
谷剑兰忽听林琢之应了一声,紧接着汗涔涔的手被裹入掌心,塞回被子里。
林琢之站起身要出去,谷剑兰心悸未过,忽地攥住他的手。
“别走……”
“我叫人来照顾你。”
“之哥哥!”
林琢之一顿,坐了回去,他脸色缓和下来,挣脱谷剑兰的手,转头向门外:“墨纯。”
“来啦!”
声音方至,一团白影从门边掠过,才听到开门声,人已出现在床榻前。
淡淡茉莉香掠过,谷剑兰一眨眼,墨纯已然坐在床头,手中还把玩着一支簪子。
“这簪子真好看,呀,是长剑样式,还有剑鞘。”
谷剑兰定睛一看,才发现是自己头上的剑簪,怎地一眨眼功夫,竟落到了墨纯手上?
林琢之沉着脸提醒:“墨纯。”
“哦。”墨纯不情不愿,一拂手,剑簪又插回了谷剑兰的发髻上,“药熬好啦,大小姐慢慢喝,奴婢先出去。”
又是一阵风吹过,大门一开一合,房间里陷入一片寂静。
良久,谷剑兰端起碗,缓过神,怯怯道:“白叔呢?”
“冻了两天,染了点风寒,休息几日就好。”
谷剑兰默了片刻,嗫嚅道:“阿娘……”
“准备了棺材,在停尸房里,过段日子就葬了吧。”
谷剑兰神形憔悴,目光呆滞,半晌只回了句多谢。
林琢之淡淡应了声,又道:“白承康说他逃跑时见着你母亲,便顺手将尸体收敛了。谷家庄那天正好休息,学徒不练武,匠人也回家,所以庄子里没什么人。”
“休息?”
“怎么了?”
谷剑兰摇摇头:“这么巧?我不知道。”
谷家庄每年冬季有一次大休假,可是今年已经休过一次,怎么那天又休了一日?
林琢之斟了两杯恩施玉露,直问道:“白承康这个人我没印象,具体和我说说。”
“白叔七年前来的庄子,来之前是个流落北境的叫花子,听阿娘说,她独自上街时遭流氓骚扰,是白叔出手救了她,他当时直接求阿娘收留,说自己是家道中落才流浪到了这里,阿娘试探过他,也证明了他确实有能力,便将他留了下来,后来他挣够了钱,在镇上置办了宅子,但依旧帮谷家庄铸兵器。”
“他不寻他的家人吗?”
谷剑兰摇头:“七年了,有这心思,早该寻到了。”
“来谷家庄前的经历你们可知?”
“白叔来时二十有五,成过家,他说妻女皆因家道中落离他而去,其余的我也不知晓。”
林琢之隐隐了然,他站起身来,掸掸衣袖:“你好生歇息。”
刚转身,谷剑兰便扯住他的衣角,声如蚊蚋:“林大人,总督何时会到?”
林琢之听这称谓,顿了一顿:“上京到北境至少需要一个月,但总督快马加鞭,半个月内应能抵达。”
她摩挲瓷碗,心中不安,思索许久后咬牙道:“林大人,我愿意交出铸剑谱,但我有一个条件。”
林琢之眉头舒展,撩袍坐下:“你说。”
“我没见过李师爷,李师爷不可能第一眼就能认出我。”
“所以?”
“所以我怀疑有人照应,他们的目标是铸剑谱,你须许我只拿出一部分吊出内应,事成之后,我再拿一部分给你。”
“不打算将所有的交出来?”
谷剑兰抬起杏眸:“我要知道父亲的下落,不论死活。若生,我留在北境,若死,求巡抚大人送我到上京寻世子林匣玉。”
林琢之眉头颦起:“你寻他?是觉得他会为你作主?”
“父亲早年没有归顺陛下,我知道陛下不一定会维护我谷家庄的名声,但世子殿下喜剑,他助我的概率会比陛下大得多。”
“你倒是为自己寻好了退路。”
这话说得瓮里瓮气,谷剑兰见他眸色渐沉,垂下眸子,不敢再多说。
林琢之将她的反应尽收眼底:“本官身侧,不留无用之人。”
谷剑兰倏地抬眸看向他,心里打鼓。
“若像墨槐她们,做个奴婢,藏好你的身份,你可愿意?”
做个奴婢……
几日前谷剑兰还是个大小姐,今日之后就堕落成一个奴婢,她心中并不情愿,甚至有些抗拒。
可她还有别的选择吗?
没找到父亲,就离不开北境,且北境内,还暗藏郜离的利爪,而今最稳妥的法子,就是呆在林琢之身边,寻求他的庇护。
若放不下身段,哪朝性命垂危,再也寻不见真相,只得抱憾终身,那便得不偿失了。
谷剑兰权衡良久,狠下心来放下自己那点傲气,咬牙道:“好,我答应。”
林琢之早知她必须应承,笑道:“那便好。”
谷剑兰抬头看他,正巧与他眸光相撞,林琢之眸色熠熠,似要将她卷入其中,她心头一顿,药碗一斜,赶紧垂眸将它扶稳。
“奴婢……只求大人善待。”
“会的。”林琢之撩袍起身,头也不回出了房门。
————
城门开了。
边镇流落的居民在县城外受冻数日,终于能进到城里,得到巡抚大人的庇护。
林琢之的四个下属,一个个脚不沾地,各有各的事干。
墨槐清点流民人数,约莫三分之二的边镇人都在这里,几户有钱人家,逃难时还是乘着马车来的。
墨纯施粥派饭,在棚下忙出一身汗。流民饿昏了头,个个脑袋往粥桶里扎,墨纯嘴笨,一个人应付不来,急得团团转。
墨念冷着脸站在墨纯身边,谁敢吵嚷,横扫一眼,保准乖乖闭嘴,施粥棚也因此鸦雀无声,个个乖乖排队。
墨弯安顿流民,招募剑匠,手里的狼毫笔都快划出火星子。
下属的主子这会儿倒是清闲,审完白承康,便呆在屋中陪着谷剑兰。
谷剑兰坐在房间里,一笔一划默剑谱,写累了,便抬头看他。
林琢之也累了,抬手揉揉后颈,恰在此时与谷剑兰目光相撞,她避无可避,大着胆子看回去,任由面颊染上红霞。
只听得他轻声笑:“剑兰,字糊了。”
谷剑兰低头,才见笔尖落墨,墨滴模糊了纸上的小字,她搁笔抽开纸,头低垂,借笔架挡住林琢之,好像自己干了什么错事。
林琢之将她的动作尽收眼底,偷笑,但也没拆穿。
“铸剑谱真的烧了?”
谷剑兰点头。
林琢之将信将疑地比划:“这么厚,砖石一样,全烧了?”
“嗯。”
屋内寂静许久,谷剑兰写了满纸,一字未成,林琢之良久不出声,许是看书去了,她悄悄抬头,却见他手中执笔,正看她。
谷剑兰赶紧将写废的纸揉成一团扔在一边,巡抚大人巡查似的,偏在此时站起身,走到谷剑兰身后。
她蘸墨欲书,忽然想不起自己写到什么地方,又一滴黑墨落下,糊了空白宣纸。
“忘了便休息一会儿。”
谷剑兰似得解脱,搁下笔。
林琢之把谷剑兰所默铸剑谱拿起来看,一页一页地翻,什么内容没看进眼睛,光顾着欣赏谷剑兰的簪花小楷了。
“你的字竟是这样的?”
“那该是哪样?”
“你这双手又会锻打又会使剑,我以为你的字龙飞凤舞,能耍出剑花。”
谷剑兰意有所指:“奴婢路都走不动,还能耍什么剑花?”
林琢之下意识看向她的双脚,开口时竟有些嗫嚅:“我会好好审问李黎。”
“大人是文官,刑罚所及,大人不该碰。”
谷剑兰本是聊表关心,岂知林琢之听了这话,竟有些落寞,他叹了口气,终苦笑道:“是啊,没有当武官的命。”
谷剑兰无心之失,想开口解释,林琢之却没给她这个机会。
“好好写吧,不打扰你了。”
他绕过案台走出去,瞥到那张纸团,好奇多望了一眼。
满纸的“之”字,笔走龙蛇,像头上戴草,手上刺剑的小人儿,小人个个手舞足蹈,滑稽得很。
林琢之憋着笑,出门时一扫阴霾,莫名愉悦。
————
招募剑匠的告示贴了数日,今日墨弯终于带来了一个救星。
这救星虽叫郝彷,可人长得瘦小,性子也内敛,谷剑兰将铸剑图纸交到他手上时,他脸红得要滴血。
“劳烦小师傅打好这把剑,多谢。”
“我、我尽量,谷大小姐委托,一定、一定办好。”
“你认识我?”
郝彷挠挠头:“谷家庄,铸剑大山庄,边镇人都知道,我在街上见过大小姐几回。”
谷剑兰垂眸,神情落寞,今非昔比,现在说她是丧家之犬都不为过。
见她如此,郝彷连连摆手,急切地想要表达什么:“流言、不信,前一天,赶郜离人,不给他们占便宜。”
谷剑兰有些惊诧:“父亲前一天赶走了郜离人?”
郝彷摇头:“不是,是个三十多岁,胡子拉渣的,不认识。”
话音才落,墨槐忽然穿过柳叶门,朝这边跑来,她头也不回,从二人身侧跑过,急匆匆地好似有人在追她。
二人一脸莫名,目光追逐着她的身影转过廊角,此时柳叶门后忽然传来阵阵脚步声,郝彷应声回头,指着来人瞪大了眼:“这个叔叔,郜离话,赶人。”
谷剑兰一顿,转头看过去。
“白叔?”
“我、我去干活,不打扰。”
郝彷挠挠头,抱着铸剑谱跑了,没一会儿就瞧不见影子。
白叔往游廊方向看了一眼,又看了看跑远的郝彷,才迈步回到谷剑兰身侧:“那是……”
“巡抚大人新招来的匠人。”
“找匠人做什么?”
“铸剑。”
“铸剑?”白叔坐到谷剑兰对面,“铸什么剑?谷家庄的剑?”
“用以克制谷家庄的剑,郜离捣了庄里兵库,万一拿咱庄子里的兵器攻过来,城墙守备军怕难抵挡。”
白叔叹道:“你没法亲自铸剑,可以交给白叔,不必另招旁人,小门小坊里匠人的手艺,哪里比得过庄子里的?”
谷剑兰垂眸道:“大人的考量,剑兰不多过问。”
白叔脸色沉下去:“他放我进城那日便提审我,好似我将你母亲带上是什么天大的罪过,这当官的莫名其妙,一看便是有所图,你当心他。”
谷剑兰想解释什么,又听白叔补道:“他要是逼迫你,白叔想办法带你出北境。”
谷剑兰摇头:“天下哪里都乱,剑兰举目无亲,去哪里不一样?”
“总要想法子活下去。”白叔拍拍谷剑兰肩膀,“你阿娘在天之灵……”
酸楚泛上心头,纵使过了好几日,提到母亲,谷剑兰的眼眶还是止不住发酸。
白叔说到这儿,也没再继续下去。
“剑兰,庄子的铸剑谱……”
“谷大小姐,回去喝药啦。”
墨纯从院外窜进来,她从白承康身侧走过,对他笑道:“白师傅,多谢你今日到施粥棚帮忙,大人让你好生歇息,收留流民后病人不少,无事莫吹风。”
墨纯的笑容单纯若白花,她转而又对谷剑兰道:“大人让大小姐夜晚去书房默铸剑谱,到时候墨纯接你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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