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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剑戟森森(七)

祁玉大峡谷雪色苍茫,轰隆巨响后陷入一片死寂。

林琢之睁开眼,万物蒙了一层薄薄的血色,寒风刮破脸颊,携来一阵令人作呕的腥风。

他从落石与残骸夹杂的雪地上站起,背后的雪絮扑簌簌落地,腾起一缕薄薄的细雾。

大地苍茫,万物萧瑟,他拄着兰剑,捂着伤腿,一步步爬出崖底。

他累极扑倒,甲胄铿锵撞地,他狠狠锤了两拳,如伤兽般咆哮。

“护边军将士,出列!”

两三秒后,雪地里爬出寥寥几个雪人,他们听到号令,以长戟撑地,步步蹒跚,在林琢之面前单膝跪地。

林琢之扫了一眼,剩下的人,屈指可数。

他想着,等几秒,再等几秒,雪下一定还有人没听到他的号令,可时间一分一秒耗尽,半跪的兵士背上又覆了层薄薄的雪,峡谷里依旧寂静无声。

林琢之不相信,不相信同生共死的兄弟只剩下寥寥几人,他的腿不听使唤,带着他一步一步走回峡谷。

蹒跚脚步声回荡在大峡谷内,谷顶忽然传来轰隆隆的巨响,一块巨石裹着冰冷的碎雪,直直朝林琢之脑袋砸下。

“将军——”

一声凄厉的呼唤忽然将林琢之从梦魇中拖出来,额头上的冷汗淌入衣襟。他半坐在床榻上,茫茫然抬起头,只见得窗外枝头上红瞳般的血月。

“大人,你醒了?”

墨弯与墨纯从碧纱橱外绕进来,端着手等待吩咐。

林琢之扶着额头,好一会儿才想起前因后果。

他将谷剑兰送到皇伯跟前,就下了城墙等候。

过不多时,墨纯赶来,告诉他林疏之情况不对劲,便匆匆赶回了王府。

方才林疏之忽然晕厥,林琢之还以为他只是喝多了酒,可御医前来诊断,发觉林疏之体内似乎有毒素堆积,饮酒加快了毒发,他虽不至于危在旦夕,但若拖延太久,迟早会危及性命。

林疏之的父亲林真百思不得其解:“我儿除却宫中宴会,基本上只吃王府厨子做的饭菜,把庖屋的厨子都给本王叫来,一个个排查!”

程可则伏在林疏之床榻边,哭得梨花带雨:“夫君对下人向来体恤,怎么会有人给他下毒?何人如此狠心,要这么害他?”

她痛到极致,轻抚自己的小腹,泪水如断线珠般落下,娇柔动人:“我腹中孩儿还未出世,孩子父亲若是有事,那我……”

“少说这些丧气话!”林真打断程可,甩袖道,“传本王的命令,不仅要查出凶手,还要时刻注意世子妃的衣食起居,本王的孙儿不可以出半点差池!”

程可擦擦眼泪:“父亲说的是,阿可一定小心。”

林琢之冷冷看着她,等到林真唠叨完离开了,才走到林疏之床头边。

“擦干你的眼泪,这里没有人,不必惺惺作态。”

程可一愣,侧过了头,只露出半边脸:“玉殿下说的什么话?您一定要在这个时候打击我吗?”

“你自己心里清楚。”林琢之强压怒火,“他只肯喝你酿的酒,只肯吃你做的吃食,你才是嫌疑最大的那一个!”

程可张张嘴,眼里的失望溢了出来:“玉殿下若是早就猜到我要害他,何苦放任我嫁到王府?”

一句轻飘飘的问话,把林琢之问住了。

他也在思考为什么,自己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怀疑程可的。

程可轻轻叹了一声,灯火摇曳下似有泪光点点,她不管林琢之怎么误会,也不想再分辨半分。

“谷姑娘还在等玉殿下,您再不去就晚了。”

林琢之盯了她片刻,再看看床榻上面色发白的林疏之,转头离开了房间。

一踏出门,一股幽幽的春花香气倏地钻进他的鼻子,屋里温暖如春,屋外冷风刮面,冷热交加下,林琢之忽地两眼一黑,昏了过去。

再睁眼,他已身在寝殿。

不对劲,可林琢之说不出哪里不对劲。

他自幼习武,体格强健,怎么可能冷热一夹就昏了过去,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

“主子,您方才吓死咱们了,人好好的,怎么会昏过去?”

“大夫说是冷热交替产生的反应,让大人注意身子。”

“今儿您从城墙下赶去誉王府,急匆匆地连汗都来不及擦,那会儿冷风一吹,不就把你吹昏了头?”

“行了你,天天念叨,大人的头都被你吵大了。”

对了,谷剑兰怎么样了,他赶去王府的时候还没派人知会一声。

林琢之抓起衣裳,翻身下床,直奔殿外,两个侍女还没反应过来,人已经跟了出去。

“大人,你去哪里?”

“主子,你怎么又骑马?风呜呜的,小心又把你吹出病了!”

————

林承没有接过最后一页铸剑谱,他负手来到城墙边,望向那轮血月。

夜风刮过城墙,掀起林承的暗龙长袍,城墙下万家灯火,城墙上苍影孤立,此情此景,平白生出几分高处不胜寒的萧瑟来。

“二十多年前,朕身侧还有知心人相伴,不至于那么落寞。”林承的声音淹没在呜呜风声里,他眸色凝重,只盯着那轮渐渐隐入云中的血月,“她就是因为太善良,太好欺负,才被母家逼到绝路之上。”

谷剑兰听得一头雾水,但也知皇帝正追忆往昔,自己不是插嘴的时候。

她从这断断续续的话语中,隐隐探出了什么。

谷剑兰心中一盘算,暗暗摸出些门道来。

“她当时为什么没有求助朕……为什么没有……她竟然……”

声音渐渐小下去,直至被夜风带走。

谷剑兰一言不发,等林承自己想开了,转回头同她说话。

“灵台郎曾夜观天象,说今夜有异变,倒被他说准了。”

谷剑兰抬头看了眼血月,淡道:“陛下早有预判,何惧这区区天象?”

林承闻言一愣,却听谷剑兰继续道:“若臣没有猜错,凃大人从一开始,便是陛下的人。”

郜离的雪莲花品种颇多,为了区分普通纹样与内应信号,郜离人在传信的雪莲花上做了点设计。

寻常雪莲花花瓣朝外舒展,作为传信的图纹花瓣微微内卷,卷起的纹路中心,还会添一朵小小的雪莲花。

这个秘辛是谷剑兰身处郜离皇宫时才知晓的,而早在两年前,凃盼的荷包上就已经出现了这种图案,谷剑兰不认为这是巧合。

“凃大人的姐姐凃盈曾做过商府的丫鬟,但从商府赎身之后莫名身陨,四年后,商府被抄家灭族,商可侥幸活命,是商府一案中唯一的幸存者。”

林承点点头:“朕知晓,商府一案,朕很痛心,彼时朕于南诏亲征,上京诸事交由二弟打理,凯旋时,商府已被诛灭。”

“陛下……”

林承抬手打断谷剑兰的话:“朕知道你想问什么,当时确实不是动人的时候,其间繁杂,朕三言两语说不清。”

“好在凃盼当年没有击鼓鸣冤,而是选择搏到朕的面前,听朕差遣,如若不是,凃盼可能活不到今天。”

“臣会保守秘密。”

林承没回应谷剑兰这句话,转而问道:“你是如何察觉的?”

谷剑兰正襟道:“三年前,疏殿下曾到临镇支援玉殿下,曾言临镇兵备道刘民是其姨父。”

林承思索片刻:“刘民……朕对这个人印象不深,依稀记得是阿枝的旁系兄弟,疏儿的姨母死得早,他姨父在她过世之后去了什么小地方当官,朕记不太清了。”

“陛下日理万机,这等小人物自是入不得您的眼。”谷剑兰将冻冰的手缩回袖中,合袖悄悄摩挲几下,“臣到了郜离才打听到,当年刘民没有被铲除,是因为受了疏殿下一家的庇佑,他自知家中有罪同当,便自请贬至边境,郜离皇帝听闻后,派内应拉拢刘民,刘民被蛊惑,也成了藏在东郦的一颗暗棋。”

林承暗暗心惊,这条线,他没有及时发现。

“疏殿下曾因刘民死亡而讥讽臣,臣知晓疏殿下仍受蒙蔽,并未察觉到刘民已经背叛东郦,再者,陛下放刘民一马,他该感恩戴德才是,怎会如此轻易就动摇了?臣猜想,或许郜离派出的人极有威信,让刘民心服口服,故而叛出东郦。”

“而彼时,臣结识商可,问其过去经历,明了商府一案,这才明白那人地位,已不能轻易撼动。”

林承低叹一声,良久方道:“沁姜,是你的投名状?”

“是。”

“当年你父亲不肯投靠朕,你此番作为,不怕违背父亲的意志?”

“父亲当年不明真相,以为是皇室残杀,所以才不答应接受陛下的好意,既然刘家已自立为王,又欲破坏东郦江山,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臣等自有义务保家卫国。”

谷剑兰说的不是为皇帝效力,而是护卫家国,林承叹她一颗护国之心,心生成全之意。

“卿护家国,剑奴之名必将载入青史。”

“臣不当剑奴。”谷剑兰仰起脸,眸中剑光凛冽,“臣要当剑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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