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朔三十三年，无渡海。
玉京青尊次子姜钺与灵鲛族幺女君怜月心意互通后，少男少女的日常相处却仍免不了磨合。
“你说，他晏企之和我家阿荇怎么就一点都不来电呢？”姜钺坐在海畔，一边饮酒，一边说着身边琐事。
八年前，与他一同长大的挚友晏闻遐在琨瑜会一战成名，更因与姜氏三小姐姜荇的一些纠葛，让姜钺动了几分撮合二人的心思，但至今都没有任何进展。
“明明创造了那么多机会，到现在孤男寡女还是泾渭分明，活像我在扮丑角。”姜钺苦恼又牢骚，“据我对晏企之的了解，不管妖灵还是真仙，他从小到大从没哪个中意的类型，总不会是喜欢神族吧？”
他自顾自絮絮说着，君怜月只在一旁抚弄筝弦。
杯中酒尽，姜钺凑了过来：“怜怜，你怎么看？”
少年人碧眸朗颜，额间一带绯红抹额衬得珠清玉润，脸上写满：我妹妹那么可爱，不喜欢她的人都很没品，是不是？
君怜月手下弦音不停，道：“姜三小姐性情内敛，此事不宜过分干涉。”
如今，天下人都知道姜二公子有意牵线搭桥，两位当事人反倒更有意识避嫌起来了。
姜钺却并不觉得自己的干涉有什么不妥：“我家阿荇是天底下最好的姑娘，可不得配最好的儿郎？”
明月映照一副赤诚肝胆，醉后皆字字真言。
听他句句不离姜荇，君怜月忽然涌起一阵莫名的抵触。
*
君怜月第二次为这个“小妹”生出芥蒂是在寻常阁内。
为了与广寒姑娘单独过夜，姜二公子一如既往毫掷千金。不等小丫鬟带路，便抢过她手中的引路灯笼，瞬移至君怜月的小院。
剪灯花，卷红帘。身处旖旎风月场，两人却只是谈曲论琴，清雅纯粹得与周遭格格不入。
中夜过半，君怜月突然涌起莫名的担忧：“你我在无渡海的往来，没人知道吧？”
姜钺先是摇头，转而又点头：“有。”
君怜月心一悬：“谁？”
在世人眼中，他们只是互为知己的仙家少主和凡尘清倌。悸动情愫隐匿在无渡海烟浪之后，她灵鲛族的身份绝不能够被人发现。
“我小妹，姜荇。”姜钺见她神色紧绷，安抚道，“阿荇同我没什么界限，她心思又细，这件事难免被察觉出来。但那丫头是个医痴，我答应了多寻几本医经，她拿人手短，保准不会说出去。”
除了姜钺例外，君怜月对仙族从来充满警惕。他一心袒护这个姜小妹，可姜荇的确如他以为的那般清澈不染吗？
她与姜钺聚少离多，姜荇却与他同进同出。少年人一向藏不住话，灵鲛族的秘闻说不定姜荇都已经知道了。
君怜月越深想越忧虑：“她若是告知你大哥可如何是好？”
就算姜荇果真少不谙事，她的长兄姜钤可绝对不会纵容姑息他们的往来。
姜钺对家人信任无比，故而完全不能理解君怜月的过度防备：“阿荇一向同我更亲，怎么可能告诉大哥？”
在他眼中，姜荇是“天底下最好的姑娘”，与他没什么界限，也同他更亲。
君怜月前日生出的那股抵触刹那放大无数倍，猛地推开琴筝：“你与她，比与我还亲？”
姜钺不知她为何会有这一问，皱眉：“你们怎么会一样呢？”
她一介妖灵，怎么能和仙门的金枝玉叶作比？
说是曲中知己，但真正的相处中，她与姜钺之间尚且没有十分坦诚。唯独对这个小妹，他什么秘密都可以说。
“怜怜，有我在，你放心。”姜钺一边走近安抚，一边转移话题，“不是说新编了曲辞吗，弹来我听听？”
君怜月避开他的触碰：“你走吧，我累了。”
她说话做事总是面无表情，故而这充满怨气的一句，落在姜钺眼中也与平日没什么两样。
“哦这样啊，”悬空的手回收，他自认为无比体谅道，“那我改天再来看你吧。”
说罢掩上屏风，跃去外间睡下，还不忘回头冲她微笑：“怜怜，今夜好梦。”
笑颜烂漫至极，刺眼至极。
好想把琴砸他头上。
*
君怜月徘徊在爆发临界点，姜钺却毫无知觉，依旧在红线边缘反复试探。
为了调查围绕灵鲛布置的陷阱，二人计划乔装改扮潜入地下暗市。
姜二公子的眉眼本就生得粲然，精心收拾一番更如同一个只知卖笑追欢，不知民生疾苦的纨绔子弟。相比之下，君怜月浑身藏不住的杀气几乎满是破绽。
“怜怜，”姜钺急忙拖住她，“我们是伪装潜伏，先搞清楚那些人究竟做了多少买卖才好量刑，不能这般打草惊蛇的。”
君怜月握紧族人鲜血染成的鲛纱，眼底是彻骨冰寒：“这些人，该杀。”
姜钺最担心就是她冲动行事，更加用力拽她：“先不论你暴露了鲛人身份会有什么后果，万一那些黑商反咬一口，说你加害他们怎么办？”
他卸下君怜月袖底藏着的暗器，扯着她又耐心劝导了一会儿，见少女还是无法收敛那股拒人千里之外的冰冷气质，不禁叹气：“不行，你还是别用寻常阁广寒姑娘的身份同我去了。”
君怜月：“我必须去。”
姜钺徒劳开解了几句，看她实在倔强，便道：“那不如你就扮成我小妹吧。”
又是小妹。
君怜月强按着不悦开口：“我扮成她就没有破绽了吗？”
姜钺围着她转了一圈，摸着下巴，越想越觉得可行：“你们身形相近，也都是不多话的性格。阿荇打小就经常跟着我乱逛，咱们‘兄妹’佩着隐云庄的令牌，肯定没人敢来质疑你这个‘姜三小姐’。”
对她的伪装丝毫不放心，对这个小妹却信心十足。寻常阁广寒与姜二公子地位悬殊，姜钺不可能对她处处关照，但换成隐云庄姜荇的高贵身份，就合情合理。
甚至，他素来欣赏窈窕淑女，或许就是照着姜荇的模样才找上她的。
“刺啦——”
鲛纱在君怜月手中碎成两截，这次，她彻底不忍了：“你自己去吧。”
说着就转身踏入无渡海浪花之中，化为海中泡沫。
“欸，怜怜！”姜钺在岸上呼唤了许久，始终得不到任何回应。
他叹了口气，抓过被海风卷起的血红鲛纱，暗暗嘀咕：“为什么突然就躲起来了？难不成是害怕了？”
姜二公子不知，该害怕的是他自己。
*
七日后，姜二公子带着一柄惊红剑深入西南，不仅捣毁了地下暗市的鲛纱买卖，更救出无数被困织工，一时声名大噪。
功成志满来到寻常阁，姜钺在台下听罢广寒姑娘一曲独筝，正准备一掷千金，却见帘幕后佳人抱起银筝，眨眼就没了踪影。
追问上去，寻常阁阁主池幽只轻描淡写道：“广寒不见客。”
姜钺憋了一肚子惊险故事要同君怜月分享，一时失望不已。次日，还是一样的答复。第三遭拜访，他却得到了广寒姑娘正在接待旁人的消息。
这段跨越仙妖的私情本就不为外人所知，如今连无渡海都对他闭门谢客了。姜钺当真急了，慌忙拦着池幽：“池阁主，怜……广寒在同我犯脾气呢，您放我进去同她说几句话，可好？”
池幽摇着团扇，故作为难：“寻常阁第一条规矩就是只做你情我愿的生意，从不会强迫姑娘们。放您进去是小事，但规矩一坏，再立可就难了。”
她这般说，姜钺也不好强行闯入，赔笑道：“看在我来了这么多次的份上，可否劳烦您帮我问问广寒？”
池幽左右突围，仍躲不开他的阻拦。看着少年英才同自己一介妖邪低声下气的模样，池幽红唇一弯，收起姜钺塞来的银票，终于暗示了一句：“姜二公子牵挂良多，不如回隐云庄守着小妹，何苦再来招惹我们广寒？”
姜钺闻言骤愣，恰在此时，一名的嫖客正搂着妙龄少女往后院进，口中醉醺醺喃喃道：“嫣梨，你可真是我的好妹妹啊……”
少年心思透澈，一点即通，这下彻底转过弯来了。
他本觉得，自己的小妹就是君怜月的小妹，但她却并没有这份认同。君怜月既有兄长，姜钺以为她必然也是被万千宠爱着长大，与处境相似姜荇应该也能说得上话，却根本忘了在她心中，仙妖殊途和灵鲛族的血海深仇才是摆在首位的。夸姜荇，在她看来几乎等于站位仙门。
“怜怜，你听我解释啊！”
*
姜钺辞了所有的庆功宴，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与此同时，君怜月却在海底寻了处无人打扰的贝壳小居，不紧不慢谱起新曲。
不远处，同族鲛人听着水声里的弦音，对旁边的小姐妹说：“咱们的小小姐似乎在生气。”
对方回想君怜月没有任何表情的脸，完全不信：“小小姐会生气吗？”
弦寄心声，从前她的曲子都是怨寞压抑的，今日却莫名带着一丝激昂意绪，在水中形成了一圈圈涡轮。
君怜月一旦沉浸心事，就是数日不眠不休，但自从在凡间有了寻常阁广寒姑娘的身份后，她很少会这般折磨自己了。消息从鲛人姐妹一路传开，终于传到了常年闭关的君问弦族长那里。
谱至终止音，君怜月打开贝壳，正对上一双与自己一样的雾蓝瞳孔。
“……兄长？”
君问弦颔首：“听闻你心境不愉，来看看。”
君怜月收好乐器，急急游至他身边：“兄长静养便好，毕竟你体内的魔……”话音在君问弦告诫的眼神中截断。
灵鲛族长与魔道的关系，是足以惊动天下的秘闻，族中尚且没有人人尽知。
她顿了顿，道：“月儿自有分寸的。”
君问弦反倒眯了眼：“你的分寸，便是伪装成青楼歌女刺杀孟临川？”
这一回，君怜月不再辩解。
连日与心魔梦魇激烈厮杀，君问弦点到即止，也没什么精力过分斥责小妹，被她扶出水面之上。
此地本只是族长领地内的一座无人孤岛，君怜月却发现不知何时筑起了一间竹屋。
鱼尾化作人足，兄妹俩一前一后步入竹屋，什么话都不多说，一同听着海浪。
内室与凡人居所如出一辙，在君怜月默然的视线下，君问弦铺纸蘸墨，在案上驾轻就熟勾勒出水墨人像。画中女子云鬓花颜，团扇遮面，想必就是那个让他悬崖勒马，甚至连灭世计划都放弃了的那位“靖仪长公主”了。
先前，君怜月根本不能理解为何兄长会有比为灵鲛族人复仇更牵肠挂肚之事，如今因为一段与姜钺的纠葛，似乎才朦朦胧胧懂了几分。
心意相通又如何，姜钺的心思却还不断在分那个“小妹”身上。
君怜月眼中黯然，打破沉默：“兄长如何看我和靖仪？”
君问弦作画的动作不停：“怎突然这般问？”
君怜月定定看着世间最后的至亲之人，又问：“在兄长心中，究竟是血缘亲族重要，还是爱恋之人重要？”
话到这个份上，只差一句：“你究竟喜欢我还是喜欢她？”
君问弦深知这个妹妹骨子里与自己纯然无差的固执，她能有这一问，必然是执念得紧了。正欲开口，冷不防突然一阵咳嗽。
血滴溅落画幅，君怜月急忙上前搀扶，目睹君问弦眼底猩红翻涌，眉间魔印灼现，又被他自己压抑下去。
灵鲛族长本已决意堕魔，却因爱上了神女棠川在凡间的转世，硬生生克制了杀戮本能。如今，为了棠川的一句“剔除魔骨，玉京可容”，他甚至摘鲛人鳞织薄金纱，取心头血凝鲛心泪，日日夜夜不断摧折自己。
君问弦这一昏迷就是一天一夜，再清醒时已躺在竹屋榻上。魔染痕迹被收拾得干干净净，只有宣纸上的血迹鲜明刺目。
他迷蒙着眼，转头看向身侧依稀的倩影：“殿下……”
“兄长。”
视线逐渐清晰，君问弦看着守在一旁的小妹，如梦初醒：“哦，是月儿啊。”
君怜月压抑着心头忧虑，问：“兄长不后悔吗？”
君问弦支撑起身，用含着砂砾的嗓音道：“你问我，究竟更在意你还是苏紫玉，我无法给出抉择。可是月儿，你要知道，于你和于她，却非是一种在意。”
与海天同色的眼眸里是历经惊涛骇浪后的风止波平：“若你堕入魔道，我身为兄长，千方百计也要引你回来。”
“但若紫玉身在魔门，我只会随她一同走这地狱道。”
亲人之爱，是相扶相引。
伴侣是爱，是相守相随。
真正的苏紫玉不是魔道，而是真神，所以他宁可自折羽翼，也要挡住沸动的魔潮。
而在他们未曾知晓的来日，神女殒落，君问弦自请封印于九溟，将自己永远留在了她的玉京。
*
月坠江波，守在海畔寸步不离的姜二公子终于见到了苦苦找寻的意中人。
“怜怜，你和阿荇不一样。”姜钺不顾掐避水诀就跳进了海中，“你总是独来独往，我又暂时不能够日日陪你，怕你寻我不见时会觉得孤独。如果愿意的话，我带你见一见阿荇，能与她交个朋友自是最好，聊不来，也没关系，我的心意绝对不会有任何改变。”
他一边认错剖白，一边把本命剑惊红捧至她跟前：“这次全怪我没顾及到你的感受，往后再有冒犯之处，你可以随意处置我，千万别再这般躲起来了。”
“哦对，刚刚我已经立了天道誓，倘若今后负你一分一毫，便罚我在无渡海给你架一辈子屋。”
他说了一大堆，君怜月的脸色没有丝毫波动。待姜钺倾吐全尽，终于轻飘飘落了一句：“我知道。”
鲛人姑娘的声线太过清冷，仿佛下一句就要接着：“我们分开吧。”
姜钺几乎要给在水里她跪下来，却听君怜月道：“你会阻止她冒险，但会为了我下海。”
“……？”什么下海？下什么海？
不管怎样，有关“小妹”的分手危机总算是平安解决了。
-《小妹》·end-
正文的钺怜线太苦了，番外加点糖qwq
彩蛋：无渡海新盖的小木屋=君问弦对棠川进行囚禁play的小黑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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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小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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