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七小姐揣着一摞怀疑不满回到紫阳谷时,邵忻正忙着在给入魔严重的江雪鸿配药。他在药庐里一会儿骂骂咧咧,一会儿自言自语几句“完了完了”,丝毫没注意有人走近。
待察觉不对,转头看清来人,邵忻手中草药全摔去了地上:“白、白……”
伶牙俐齿的人,对她却总犯结巴。
肯定有鬼。
白胭不开口,只盯着邵忻望。
她越这般望着他,邵忻越心虚:“呃,要不您有话直说……”
白胭点点头,索性开门见山:“你是当初那只狐狸?”
“啊?”邵忻一时半会儿没反应过来。
白胭更加直白:“长庚七十七年,我在嘉洲,你在哪里?”
邵忻总算反应过来她在追究什么,眸中闪过慌乱,再次炸毛:“我忘了!”
“那只狐狸是你。”
“不是!”
白胭面无表情看他上蹿下跳:“后爪梨花白,掌心胭脂红,右耳缺了一角,世上不会再有这样的灰粉狐妖。”
邵忻没想到她只看了一眼就全记了下来,继续否认:“真的不是我!”
只听铮然一声,白胭已经横剑上来,用那轻灵又冷漠的声线道:“起天道誓。”
如果对天道撒谎,必然天打雷劈。
这一回,邵忻彻底蔫了,一边挫败着承认,一边还在胡说:“我有一阵子试错药失去灵智了,行动不由自主,可能就是在那时候遇到过你,恢复意识我就走了。”
白胭:“为何纠缠于我?”
“仙族身上有灵气呗。”
“那之后你可还见过我?”
“我真不记得了啊。”
这个谎言拆得还不够彻底,白胭也不急于求成,收剑的同时扯了一把他的狐狸耳朵,以示惩戒。
出门时,不自主捻了捻指腹。
绒的。软的。热的。
*
不等白胭再次找到邵忻,上清道宗几位长老却先委托上她,请求协助炼化搭建降魔阵所需的法器。阵法才刚列好,江雪鸿就已经堕魔,最终被众人合力镇压于暮水。
昆吾剑冢由清霜堂大堂主白一羽代守,白胭则负责来往两处仙门通讯,这般生活一持续就是三年。随着落稽山之主陆沉檀称王,仙门与妖山的矛盾越来越激化,频频发生局部冲突,紫阳谷内的药香也从未断过。
大敌当前,白胭暂时放下风月之思,与邵忻的相处得反倒更加坦荡。
前线伤药要得匆忙,白胭熟门熟路踏入点缀着皎洁白梅的疏竹篱落,循着邵忻哼曲儿的声音,径直推开药庐大门。
正值午后,金色阳光斜照入竹屋,映出一剪湿漉淋漓的背影,灰粉长发撇去旁侧,青衫也一并褪去,脊背线条一览无余——他竟在沐浴。
听到推门声,邵忻的歌声戛然而止,回头正要开骂,见是她,又改为慌忙捂住胸口。
白胭也十分窘迫,说了声“抱歉”,急忙退出去。
一路颊上发烧,待心跳平稳,她才又回忆起一个细节:除了成年男子的脊骨轮廓外,邵忻背后还有一条分外明显的旧疤痕。疤痕呈现与皮肤相近的淡粉色,约莫再过些年就能痊愈,但看那创面程度,当时恐怕也是致命伤,约莫已经有十几、二十个年头。
可白胭也清清楚楚记得,初遇时的小狐狸皮毛十分光滑,背后是没有任何伤痕的。也就是说,那伤是在离开她后受的。
把粉发青年替换成滚在路边凄凄叫唤的毛茸狐狸,白胭一时竟心疼起来,指尖凌空描摹着伤痕方向,却是一愣。
从角度到深度,那道疤痕,同扰乱她记忆的邪修自导自演的那出苦肉计的位置也是一模一样。
白胭迅速摇摇头:巧合吧。
邵忻只是一只做事随心又不要脸的狐狸而已,怎么可能会同邪修扯上关系?
可另一个声音却还盘桓在心头:他是曾在声影楼鬼市做过掌事的人,之所以金盆洗手,是因问心有愧。
因何有愧?又或者,对谁有愧?
*
记忆不全,就没有十足的证据。白胭也不想胡乱猜忌,继续做着战场后方的保障工作。
在外守着药炉时,忽听得自己救回来的伤员议论道:“外头那个就是清霜堂的白七小姐?”
另一人答:“可不是,她那身子被邪修占过,不知道为什么道盟还要留她一命,说不定是私下求了情。”
“保下命来有什么用,身子到底是不干净了。”男子鄙夷着道,“我若是她,早该自尽谢罪了。”
“假清高,听说她还想同上清道宗联姻,到头来也是竹篮打水。”旁侧人继续附和,“现在白适倒了,吕曼吟被休,白谦也死了,她往后的日子怕是难过喽……”
对于这些议论,白胭听多了也就没什么反应了,里头却突然响起“咚”的一声。
“嗳,你个做大夫的怎么还打人呢?”男子尖叫。
“打的就是你!”白胭辨认出邵忻的声音,“背后嚼舌根算什么好汉?不治了,全都不治了!”
“犯了错还不准别人说了?”对方不满,“你个杂种妖修少多管仙门的闲事。”
亦有人劝架道:“白七也不是什么好名声的姑娘,邵大夫何必为她出头?”
“谁说她不好?”邵忻一听更炸了,“上清道宗掌门殒落、首席堕魔,清霜堂堂主只顾着守昆吾剑冢,要不是有白七小姐帮着两边传信调停,北疆早乱成了一锅粥,你们还指望今日能躺在这儿治病?怕是早就曝尸荒野了吧!”
说着,他又美滋滋扬了扬尾巴:“还有还有,你们不知道,前阵子她救我的时候,那剑光明晃晃一闪,简直帅毙了!”
夸赞直白,听得白胭直愣。
而且,她好像已经很久没有听过夸赞了。
邵忻之所以这么说,是因先前动用暗道势力调查白谦的犯罪证据时,不慎被吕曼吟的眼线盯上,遭到不少明枪暗箭,都是白胭出面替他解决的。
对于这件事,白胭只觉得是自己有托于人,不好牵累邵忻,想不到他却如此感激。
事实上,近日他也帮了她不少忙。随着白谦的恶名公之于众,吕曼吟也被白适休弃,走投无路的弃妇找上白胭,还没见到亲生女儿,就被邵忻气势汹汹轰走。
如果当日面对上吕曼吟,白胭自己也不知道是否会伤神。
如今,邵忻一边处处维护她,一边还不断宣传她在后方的付出贡献,令白胭既感激又抵触——有那道伤疤在,万一、万一他对她的这些好,也是有目的的呢?
如果只是把对狐狸的执念转移给邵忻,对邵忻未免不公。何况好不容易才借“枉情深”忘记了对邪修的感情,她不能再重蹈覆辙。
思绪收拢,白胭起身踏入内室。
见了她,邵忻瞬间变成口吃:“白、白……”
“别叫我白白了,像在道别似的。”白胭打断,露出一个礼貌的笑,“叫白胭吧。”
伤患探头出来:“白七小姐,您评评理!我们为家为国才拼成这样,他这个当大夫的居然虐待伤员!”
白胭连视线都不偏,只问邵忻:“不想治了?”
“我听不惯那些怠慢你的话。”邵忻无比确定。
“那就不治了。”白胭跟着点头。
听闻此言,满屋伤患还没来得及叫骂,就被白七小姐一道剑气压了下去,统统请走。
再回来时,药庐只剩两人。白胭不说话,邵忻还当她在为那些恶语中伤而黯然,忐忑开解道:“白……你别伤心,这世上还是明白事理的人多。”
白胭不表态,看似无心问:“如果被人欺骗,邵公子会怎么办?”
她这般问,邵忻莫名就觉得紧张:“报复回去吧。”
白胭:“如果欺骗你的人是信任的知交呢?”
邵忻声音更加哆嗦,吞了口唾沫:“那只能,绝交了吧。”
到最后,他还是没能唤出一声“白胭”。
*
清安八年,落稽山战局一触即燃。云衣公布前世身份,率领仙妖联军攻打妖王宫,随着无相灯光耀万川,影妖陆沉檀灰飞烟灭,当初篡改陆轻衣记忆的一弦琴也一并毁掉。
错乱的记忆终于拨正,被琴弦影响的人除了云衣,还有白胭。
那一夜,白七小姐独自在紫阳谷偏僻处仰望明月,心头百感交集。
她想起来了。
昔年诱惑她的和陷害她的,的确不是同一个人。晏三公子为将声影楼势力打入清霜堂,竟想出献上白莲为祭、再控制白胭身体的毒计。施术要求不设防备敞开识海,那就必须要让她全无保留。
用兵之道,攻心为上。那个为他铺路的人,正是声影楼当时的掌事,邵忻。
原来他之所以要变成狐狸纠缠于她,是为了在最近之处了解她的一切喜好习惯,难怪从他化身青年一出现,就完美契合着她。
好一个问心有愧,好一个对面不识。
经年的思绪郁结在心底难以发泄,借助“枉情深”遗忘的爱恨情浓再次翻涌上来。白胭忍无可忍,提剑去了落稽山。
妖王宫内,邵忻还在忙着为道骨尽失的江雪鸿配药,刚一抬头就正面挨了一个巴掌。
“啪!”
声音清脆洪亮,白胭自己的掌心也是火辣辣发痛,只恨不能直接把他脸上的假面具扇碎。
她应该斩了他,至少也要剥一层狐皮下来。
长剑横在邵忻脖颈,白胭看到他手中的草药,满是怨憎的瞳孔却是重重一抖。
表兄生死未卜,急需医治。邵忻在江雪鸿身边两百年,没有医者比他更了解江雪鸿的病情了,她不该在这时候惹乱的。
理智驱使下,白胭还是放下了剑,却抑制不住眼眶发烫发胀。
比起恨别人,她更恨自己。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她却还是毫无长进,为什么总被别有用心者一时的关怀蒙骗呢?
脸上两行细泪无声滴下,邵忻慌忙出声:“白胭!”
这是他第一次唤她的名字。
可她已经不想再见他了。
白胭抹了一把眼泪,夺门而出。
*
同道宗长辈告过别,白七小姐继续过起了少年时的漫游生活。兜兜转转一圈,还是回了嘉洲。
这次她没有遇见碰瓷的狐狸,却碰着一个形容狼狈的女子,对方口口声声说在躲人。
白胭无事可做,索性顺手甩去一道隐身符。
片刻后,修士打扮的男子在四周搜寻一圈,转身离开。女子长舒一口气,揭开符纸:“多谢。”
她那双翡翠色的眼睛令白胭分外熟悉,殷勤的口吻也与那人别无二致:“救命之恩没齿难忘,姑娘要不要去我那儿喝杯茶?”
直到把她送去寻常阁门口,白胭才意识到,这个女人就是邵忻的生母,韶歆。
白胭下意识抵触与她接触,韶歆却主动挽过来:“我同那狐狸崽子没关系,他不认我,我不认他,何况女人总要先帮着女人啊。”
作为有着四百年修为的九尾狐妖,韶歆见惯风花雪月,段位比亲子邵忻不知高了多少倍,聊起话题更如盐溶于水毫无痕迹。白胭被她带着带着,莫名其妙就一路去了月狐族。
雾雨狐啼,枫林沉阴。
月狐族隐居深山,以青白红三色为正色,唯独没有一只血脉驳杂的粉红狐狸。思绪到此,白胭立刻掐了自己一把。
别想着那人了。
没过几日,一个狐族探进山洞:“族长,你的风流债找来了。”
韶歆正教着白胭梳妆打扮,头也不回:“叫他滚!”
据她说,当日让她东躲西藏的那人,正是韶歆三百多年前碰见过负心汉,小邵忻的生父。那男子原本已在战乱中被陆轻衣斩杀,却因无相灯的功德重新转生,不知为何没饮尽忘川水,如今竟倒缠了过来。
白胭在月狐族暂住期间,韶歆对死而复生倒贴回来的负心汉百般折磨,不仅言语相讥,甚至还让他断了自己执剑的手。狐狸洞前一片血色淋漓,韶歆只笑笑,回头揽上白胭:“看见了吗?对待人渣就要这般狠心,千万不该折磨自己。”
白胭没想到她种种残忍竟也是为了做给自己看,默然思索片刻,还是摇头:“我不想伤人。”
如果把那个有负于韶歆的男子替换成邵忻,她并感受不到任何报复的快感。
“这样啊……”韶歆高深莫测眯眼,“看来你对我的小狐狸还是余情未了。”
白胭立刻否认:“但我也不想原谅他。”
“我懂,我懂。”韶歆连连说着,心底暗暗有了谋划。
稳住了儿媳妇,现在该她的狐狸崽子跪来认罪了。
*
白胭走后,邵忻整日愁眉不展。那两行眼泪像两把刀插在心头,让他再没了从前闲逛哼曲的乐趣,人也消瘦了一大圈。
韶歆闻着味儿找来时,邵忻正在路边一瓣一瓣扯着白梅花,耳朵尾巴一并耷拉着,本就素淡的毛色看上去更加灰蒙蒙了。
“欸,穷小子,你怎么越混越破落了?”
听见亲娘的揶揄,邵忻熟视无睹,转了个身继续扯花瓣。
韶歆嗤然一声,摊开手掌:“躲我干嘛?不想要媳妇了?”
那掌心,赫然是清霜堂的独家印信。
邵忻浑身一紧:“你对白胭做了什么?”
“结了个忘年交而已,瞎紧张。”尾音随着身影一同消失。
邵忻生怕自己不靠谱的亲娘再伤害白胭一次,丢开花枝,飞蹿往月狐族狂奔。
他幼时曾在家族的护山法阵中迷失,多年不归,如今又再次陷在了迷宫中。陷阱层出不穷,因为心忧白胭,贪生怕死的人竟还在奋不顾身往里冲。
邵忻与法阵搏斗了三天三夜,灰头土脸闯进狐狸洞时,差点被眼前情景惊掉眼珠子。
白玉躺椅之上,他牵肠挂肚的人正倚着软枕,手中翻阅着话本故事,身侧摆放着晶莹葡萄,膝头还横卧着一只狐狸——通身赤红,玲珑妩媚,九尾只余一尾,不是他的亲娘韶歆又是谁?
素手沿着脊背一路倒抚上红狐头顶,红狐也恰到好处抬起下巴,任由白胭给自己挠痒。
看着韶歆阖目享受的模样,邵忻三观炸裂:那个泼辣放肆的月狐族长,怎么可能这样温婉居家?
更可悲的是,他的亲娘似乎已经取代了他的位置。
喂韶歆吃过葡萄,白胭终于放下话本,抬起眼,目光像在看一个陌生人:“邵公子。”
邵忻本就精疲力尽,对上那凉薄又决绝的眼神,周身像被刹那抽离了力气,噗通就跪了下去。
如此不经吓,白胭眼底闪过一瞬无语,抱着红狐开口:“离开我后,你过得很是逍遥。”
“没有!”邵忻慌忙解释,“都是晏三逼我的!”
“可却是你伤害了我。”白胭平静打断,“我不会报复你,但也不会原谅你。”
她的重点在“不原谅”,邵忻却只在意那句“不报复”,苦涩道:“你应该斩了我的。”
他胆小、懦弱、卑劣、不堪,明知做了恶事,却掩耳盗铃着不敢承认,一直躲着她,甚至伪装成不认识她。
说话间,化作原形的韶歆跳到桌边,叼来了白胭的佩剑,用眼神暗示:放心审他,我绝不护短。
邵忻一边发抖一边瞠目结舌:已经要血溅三尺了,他的亲娘居然还在递凶器啊!
白胭也不表态,敲着剑刃问:“还有要说的吗?”
简直像在问遗言。
敲剑声叮咚如轻灵嗓音,邵忻却连连哆嗦。平日口若悬河,此刻他竟连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说什么?说当初扮作野狐狸就是为了了解她的性情喜好?说他受人指派欺骗于她,自己却先动了真心?说他眼睁睁看着她被邪修控制,饱受良心煎熬,却丝毫不能够反抗?说她平安醒来后,他反倒故作洒脱,借助她的遗忘来逃避这个错误?
——这不都是火上浇油吗?
邵忻啊邵忻,你简直烂透了!
要不,就像江雪鸿说的那样,以尾代首谢罪吧。
她若非要斩他的头颅,他也是认的。
邵忻不答,白胭也没再说话,步步走近,俯瞰半人半狐的男子。
一头灰粉长发占满尘土,青衫也破破烂烂,碧色瞳孔颤抖得几乎快要破碎开来,哪里还有当初潇洒风流的模样?
月狐族的护山法阵虽不致命,却满是刁钻,可他为了确认她的安危,闯进了自己根本不愿回首的家乡。眼下,明知她要秋后算账,也没有继续逃跑下去。
白胭突然就回忆起小狐狸在瑟瑟秋风中等待开门的情景。
脊背那道伤也是,他总是惯用这种得不偿失的伎俩,自以为达成目的,实则倒赔了不知多少。无论韶歆如何鼓动她将一切伤心怒火发泄出来,对上这样坏得不够彻底的人,白胭根本无法果断地报复。
“你,可认错?”她又问。
邵忻应声,把头放得低了,简直像在等她砍下来。
韶歆在旁边舔着爪子,幸灾乐祸道:“出来混,都是要还的啊。”
事实上,白胭也想他偿还,只不知要偿还什么。
还命?她不需要。
还名?她从未拥有过什么好名声。
还情?她已经对爱情绝望,更不必了。
那么,就偿还岁月吧。邵忻帮着邪修从她身上骗走的二十年,她都要讨回来。
随着剑如鞘中,一道仙家符咒骤然落下,眼前半妖模样的人也彻底变成了一只脏乱不堪的灰粉狐狸。
在邵忻呆怔的目光中,白胭双手穿过他腋下,将不得动弹的狐身一把抱起,平静威胁:“禁言。”
从现在起,他是她一人的狐狸了。
只属于白七的坏狐狸。
结尾在某种意义上也算是囚禁play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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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拆谎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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