鸿蒙初开前,北疆只是一片妖魔横行的荒蛮之地。直到玉京道尊江清浅在十洲西北创立上清道宗,斩妖除魔,扬名行道,此地才慢慢有了诸多生灵。
江清浅尊者座下这一代弟子人才辈出,却都有那么些许美中不足:道尊长子江冀符篆一绝,却自小野心勃勃;其弟江望剑术超逸,脑子却似缺根筋似的。诸峰长老的弟子中,道号天钧那位脾性火爆,另还有一位道号沐枫的少年,明明天资聪颖,却总是时不时逃跑失联。
长辈们为宗门继承人的人选日日犯难,殊不知,旁人的美中不足或许是天性使然,只有沐枫的缺陷,实在是无可奈何而为之。
虽是孤儿出生,但自从入了道门,沐枫修行一路顺遂,只单单有一个苦恼。
——苦恼自己长得太帅了。
目如流星,红唇皓齿,无论骨相、皮相都生得极好。做乞儿时不觉有异,但每当穿上上清道宗那一身简洁干练的云纹绣鹤弟子服,不管沐枫是站在人群哪个犄角旮旯,所有人的目光都会立刻集中到他身上。
听课时不能打盹走神,练剑时不能分心休息,众目睽睽下,半点摸鱼都不行。
只是这样也倒罢了,无非是敦促着自己多学多练。然而,因为这副男女通吃的惊艳长相,沐枫哪怕是在休息日,也要被一众师姐师妹平辈长辈追着,外出更会惹来一群妖女魔修觊觎。直到一个男性鲛人不远万里从南海游到北疆,只为红着脸问他的年岁,沐枫彻底不好了。
是夜,少年对着镜子,喃喃自语:“沐枫啊沐枫,你怎么能长成这种天下通吃的样子?”
他连头发都懒得束,自然不想戴面具平添麻烦,若是当真借助法术削骨易貌……说老实话,沐枫自己也看不上其他任何一张脸。
苦思无解时,某日经过山门,却见日日粘着他的小师妹正在驱逐一个杂役:“哪里来的糟老头子,仙门也是你能随便踏足的?”
看着老者白须覆面的模样,沐枫突然计上心头。
自那日后,宗门便传言沐枫师兄入了三十三洞天闭关,出关年岁未知,上清道宗内外却悄然多了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扫地杂役。老者须发花白,行动迟缓,粗布道袍遮不住清瘦身躯,也感知不到任何灵力,常常望一天呆才动弹一两下——正是易容后的沐枫本人。
沐枫卸剑抽簪,耐心将山门外竹林长阶徐徐扫过,听鸟鸣、嗅花香,闲看风景四时,在云卷云舒中竟又顿悟了几重心境。在他几乎以为自己快要大道忘情时,却有了一场意外邂逅。
那日,沐枫照例被晚归的弟子斥责驱赶,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态度,正想回避,对方却反复纠缠着找茬,甚至要追问他的来历。沐枫不想多添麻烦,袖底昏睡诀半成时,忽听得一声穿林打叶般的清亮女声:“联合起来欺负老人家,你们就是这么践行上清宗训的?”
日暮西山,轻柔晚风吹动裙衫衣袂,明明是再平常不过的素白道袍,因在残阳下淡染了金绯色泽,竟如仙姝临世。少女素面朝天,墨发用木簪随意绾在身后,一手扛着钓竿,一手抱着甜糕,臂弯还挂着一只半满的木桶,其中隐约传来泼剌声。
找茬的弟子见了她,全然没有任何惧怕态度:“夷则,你只是个外门弟子,竟然同我们叫板?”
“宗内一视同仁,这话不是我说的,是宗主大人亲自说的。”唤作夷则的少女丝毫不惧怕身份的威压,“你们不尊重老人家,该罚。”
听到这话,“老人家”沐枫默默把结着符篆的手背到身后。
仗势欺人的为首弟子上前一步,嗤然:“这老头来历不明,我们盘问一二怎么了?若是宗门混进来妖邪,你担待得起?”
一边人多势众,一边形单影只。夷则却完全不输气势:“我犯不犯法不知道,你们却是要遭罪了。”
她仰头忘了望天,俏皮又夸张道:“师兄师姐前途无量,而我只是个小小外门弟子,所以——你们是要守门禁的吧?”
上清道宗规训严苛,越是高位者犯错,越是要重罚。夷则一介外门弟子,不守门禁顶多扣些灵石月钱,但诸长老座下的正牌传人若是晚归,严重的怕是要挨雷鞭了。
闻言,众人脸色巨变,口头威胁了夷则几句,匆匆踏进宗门。
看着他们狼狈狂奔,夷则嘲笑不已:“一群草包。”
她又顿了半晌才回头,转向沐枫:“老前辈,您怎么做起这种活计?从前宗门内外都是当值弟子打扫的啊。”
“少宗主看我孤苦无依,便赏了一份差事。”沐枫胡诌答,似乎是怕夷则怀疑,他又用沙哑嗓音重重一叹,“这把老骨头,约莫没几年就该归道山了,能做些杂活报答一二也是好的。”
如今的少宗主,是道尊江清浅的次子江望,也是沐枫的师弟。以夷则的身份不可能接触到他,故而也不好核实。
入秋后的晚风已经带了凉意,老者虽然没有佝偻着背,但垂垂暮年的身子看着却是残缺不堪。年轻的面颊被白胡子覆盖,沐枫封死穴道后,夷则便感知不到任何灵力波动,瞧见他两鬓苍苍、弱不胜衣的模样,不禁打抱不平:“少宗主心肠好,就是处事总不周全,怎么可以这般安排老人家?”
她口无遮拦点评着高位者,依次丢下鱼竿、木桶和零食袋子,边挽袖子边道:“扫帚放这儿吧,今儿我替您扫了。”
沐枫手中的扫帚乃是本命剑幻化,怎么可能让她随意触碰:“不必。”
“您不用逞强。”
“没有逞强。”
夷则更确信他是有不得已的难处,执着道:“前辈放心,有事我担着。”说罢双手并用,同个强盗般直接重重夺过扫帚。
才握过假扫帚,她立刻惊呼出声:“寻常扫帚哪有这么重的?你绝对被人骗了!”
沐枫:“……”黑曜石铸的大剑,能不重吗?
只见夷则一面抱怨,一面从衣袋中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符纸,将其展平后,食指中指并拢一划,符纸立刻自动飞了出去,操纵着扫帚快速打扫起门楼石阶。
寻常符咒不可能撼动沐枫的本命剑,这黄符多半是机缘巧合得来的,若在生死关头,甚至可以保下一命,可她却直接用来替他打扫了山门。
有灵符辅助,打扫只用了一盏茶工夫,象征道宗门禁的钟声远远响起时,夷则恰好扫去最后一片落叶。
她掸了掸灰尘,将“别有心机”的沉重扫帚丢去一旁草丛,体谅老人家道:“宗主和长老都在外出,不如这几日都别扫了,改日我给您换一把轻便的扫帚。”
沐枫直直盯着被嫌弃的本命剑,不答。
这“恋恋不舍”的目光落在夷则眼里,便又成了诚惶诚恐的象征。
“别怕,我犯的事多了去,今遭受罚的话保证不拖累你。”
似乎为了安慰这个可怜的老人家,她提起小木桶中唯一钓来的一条花鲢,抬手将其劈晕,慷慨递去:“喏,拿着吧,年纪大了更要好好补补自己。”
沐枫辟谷多年,今日被迫塞下一条鱼,见她在门禁后还转身往外跑,不禁出声提醒。
“迟都迟了,不如多玩一会儿。”夷则不以为意,转身时背着的钓竿几乎打到沐枫脸上,“趁着天还没完全黑,我再去掉一条。”
说罢一路哼着歌,走远了。
*
那日的鱼最终送给了沐枫的同门师弟江望。少年人一边吃着烤鱼,一边啧啧称赞:“师兄,这条鱼你是从哪儿钓来的?也太好吃了!”
沐枫恢复原貌,闻着喷香依旧岿然不动,擦拭着本命剑上沾的灰尘,淡淡道:“受人馈赠。”
“谁啊?”
“你不识得。”
江望闻言失落不已:“见了美人不心动,见了美食不嘴馋,师兄你就不能有点生活乐趣?”
沐枫脑内莫名其妙晃过少女一手提木桶,一手抱甜糕的影子——换做是她,定有所谓的“生活乐趣”吧。
江望又低头啃了几口,仍不死心:“下回那人如果再送的话,你记得帮我问问来头。”
未来的道宗继承人满脸就剩一个馋字,沐枫忍不住数落道:“想得美。”
江望胡乱捧场:“是是是,师兄你最美!”
沐枫:“……”
本以为以为有关鱼的风波到此为止,次日沐枫再去山门时,却又听得一声熟悉的:“前辈!”
夷则一跃三级台阶蹦跶上来,还是背着那根差点抽到他脸上的钓鱼竿:“您必须天天都要打扫山门吗?上上下下这么多台阶,也太辛苦了。”
沐枫之所以变成一副老头模样,就是为了避免被女子纠缠,想不到会遇上这个奇葩。此刻,他竟觉得不该再来山门。
无论如何推辞,沐枫又一次被夷则夺下本命剑幻化的沉重“扫帚”。因昨日打扫得彻底,热心少女用更快的速度扫尽落叶,照例把垂钓所获给了他——这次是两条鲈鱼。
“野鲈鱼可补身体了,白嫩清香,没有腥味,更没有养的鲈鱼油腻。回头只需把它切成薄片放在银缸里,用冰块镇上一夜,次日取来蘸着芥葱吃一口,保准您爱不释手。”
沐枫听她叨叨说着,忽然就想起江望那句“哪儿钓来的”,话到嘴边又觉得没必要有此一问。
这俩人都口无遮拦,若是垂钓时遇见了,不得聊上三天三夜?
夷则不知他别有所思,继续道:“哦对,我忘了您年纪大了,大概不能吃凉的。但鲈鱼蒸着或涮着也挺好吃的,与野山珍搭配口感最佳,若是没有锅灶,我给您送一只铜鼎过去。”
她滔滔不绝介绍着鲈鱼的各种烹调方法,似乎对吃之一事分外了解。沐枫在意的却只有她拿炼丹所用的铜鼎当锅炉这一件事,一时心情复杂。
“老前辈,您明天还来吗?”夷则最后笑盈盈问他,“若是您还来的话,我再给您带点好东西。”
沐枫婉拒:“无缘受馈,有违法教。”
夷则完全听不出他的疏离之意:“我把您当爷爷孝敬,哪里违法了?”
好一个“孝敬”。
沐枫一时不知该为自己精湛的伪装自得,还是为被小姑娘叫“爷爷”而恼火。
是夜,惊才绝艳的少年入道百年来头一次开荤,用冰符冻罢鲈鱼,蘸着芥葱浅尝——口感冰冰凉凉,肉质新鲜爽口,果然如她所说,滋味甚好。
或许上回那条花鲢也不该给江望。
饱腹归饱腹,修道之人毕竟还是辟谷为好。沐枫本不想赴约,可到了次日黄昏,却依旧鬼使神差去了山门。
他自我安慰想着:反正沐枫现在只是个老头,夷则修为不及,肯定看不出来他的伪装,只一心想着敬老,总不会生出什么旖旎心思。
哪怕真按辈分算,夷则的一声“前辈”,大长老的亲传弟子沐枫也担得起。
然而,这次等待他的并不是河鲜海产,而是一把崭新的扫帚。
“我去凡间找了一天才挑中个最顺手的,镇上的乡亲们都说好用。”夷则硬生生将其塞进沐枫手里,语气分外诚恳,“往后您就用这个扫地,原先那把重得要命的扫帚我替您扔了吧。”
说罢提起裙子,抬腿就是一个利落爽快的直踢。本命剑幻化的扫帚骨碌碌滚下山阶,发出一串令人郁闷的重响。
暮色苍茫,沐枫握着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农家土扫帚,沉默又沉默。
沐枫:今天吃什么鱼?
夷则:前辈您好,请拿好这把土扫帚。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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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前辈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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