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冬初至,沐枫却依旧坚持“打扫”山门,每当夷则见了,便要替他劳力。几轮清扫下来,连上清道宗的牌楼都比旁的仙宗光亮了几分。
“天气冷了,前辈天天出来吹冷风也不是办法。”夷则塞去一件厚披风,热情道,“要不这差事我给您揽了吧。”
沐枫不想多添羁绊,推辞道:“不必,我今后不用清扫山门了。”
夷则一听却急了:“您是不是被人排挤了?”
上清道宗虽然门风清正,但外门弟子和杂役中,还是不免仗势欺人的情况。在一些人眼中,没有修为就是原罪。
她气鼓鼓打抱不平,沐枫不得不继续圆谎:“只是换处地方当值。”
夷则半信半疑:“只是普通调动吗?”
沐枫点头。
“您要去哪里当值?”
沐枫随口道:“藏经室。”
夷则也不问为什么他会有藏经室的令牌,只当都是旁人安排,替他担忧道:“藏经室太大了,里头的东西又金贵,您腿脚不便,出了差错怕是更麻烦。”
沐枫默默看了一眼自己完好的腿脚。
“您就是良心太好了,被人坑了还不知。”见他始终不收赠礼,夷则直接展开披风把他裹住,“不如这样,我一次性替您扫了吧。”
沐枫:?
“藏经室不用日日打扫,这回我包干了,您等明年开春再简单收拾一下便好。”夷则越说越觉得可行,替他系上绳结,还亲昵拍了拍沐枫肩侧,“有我在,您放心。”
沐枫本以为,藏经室幽深广大,密藏众多,内门弟子尚且不敢乱闯,外门弟子定然更不敢靠近。远离了夷则,他也多多少少能安静清修一阵,想不到她居然大胆到这个程度。
看着少女在藏经室内上蹿下跳的忙碌身影,沐枫心情复杂。
若这个傻姑娘果真碰坏了东西,闯下祸来,怕是也要替他一并担了。
出乎意料的是,夷则看上去风风火火大大咧咧,几日清扫下来却始终没有出现任何差错。只要做起正事,她便立刻将那股潇洒随性的气质藏了起来,体现出非同寻常的专注度。
石室幽深,青灯晦暗,更映衬出少女皎白的面庞。只见她扎紧袖口,将长发尽数绾起,一手抓土扫把,一手提长抹布,在四面八方找寻灰尘,完全不顾身侧的美男子。
沐枫先是愣然,反应过来:现在的他,在夷则眼里不过是个不能自理的“老前辈”,她当然不会盯着自己看。
思及此,沐枫突然有点想知道,如果见到他的真容,夷则会不会其他人和一样狂热纠缠上来?
这念头不利修行,沐枫立刻低头,用夷则给的扫把在地上画符咒形。
他沉浸念咒清心,没注意身侧窸窣声停,思绪被脆生生的“前辈”打断。
抬眸见夷则正微笑望着自己:“看您扫地的模样,我还以为是宗门里头的隐藏大能呢。”
少年天赋绝伦,听过无数对于“沐枫师兄”的美誉,却是头一次被人夸赞扫地一事。
善恶是非,妍媸美丑,她心中似乎别有一套不随流俗的泾渭。
或许,哪怕是看到他的真容,夷则也会和其他人不一样。
气氛安静,夷则只当他是难得被人夸,觉得不好意思了,笑意更加温和:“下回再有什么任务,您直接去南院叫我帮手就好。外门弟子平日没什么事,我正好陪您多说说话,也跟着您学沉稳些。”
南院在上清道宗外堂之前,是宗门内最末等的居所,几乎等同于收留凡人的善堂。沐枫虽然不知夷则根骨如何,但在这里修行,多半是没机缘入道的。
想到这个活力四射的少女会和自己这副幻化的模样一样垂垂老去,沐枫披着暖绒披风,隐约觉得不太舒服。
打扫藏经室并非一日之功,夷则趁着清扫间隙,也时不时给“孤寡老人”带东西。某日,沐枫接过她赠送的紫藤拐棍,突然开口:“照我的动作做一遍。”
说罢手执藤杖,轻飘飘划了一招剑诀起势。
夷则不知他的意图,拿着扫把跟着比划:“您是新学了太极操吗?”
动作虽然有形无神,但手臂始终保持笔直,只看了一眼便精准抓到要窍所在,显露出几分修行天赋。
沐枫心头大悦:“继续。”
事实上,少女何止是“有些天赋”,分明根骨极佳,哪怕修行稍晚,也足以勤能补拙。
自那以后,沐枫不再只是立在一旁看她打扫,而是将上清剑诀悄然融入看似寻常的除尘动作中。冬尽春回,四时节气按序周转,二人竟不知不觉将整个道宗全都打扫了遍。哪怕浑身酸麻,筋脉胀痛,夷则既不喊苦也不喊累,只乐呵呵跟着“老前辈”到处忙活。
以清扫为名义的修行之外,沐枫还时不时礼尚往来,挑一些看似不起眼,实则稀罕珍贵的灵石仙宝赠给夷则,帮助她脱胎换骨,精进修为。
绿树阴底,夷则抱着仙果,喜滋滋道:“谢谢前辈,您最最疼我了!”
她竟觉得自己有些像个承欢膝下的孩子,好奇问:“前辈,您有子孙吗?平日没见您身边有什么人。”
沐枫已经适应了她对自己孤苦无依的各种脑补:“无。”
在她眼里,“前辈”不仅一把年纪,饱受宗门压榨,还是个无亲无故的老光棍。
夷则只当戳到了他的痛处,忙安慰道:“您别自卑,这都怪旁人不识货。您和别的老人家不一样,不仅精神好、脾气好,还乐观又励志,肯定能长命百岁的。”
夸赞罢,她又眨巴着眼道:“没有家也没关系,今后您就把我当孙女,我会好好孝敬您。”
相识到现在,沐枫只把夷则当作自己赏识的小跟班带着,实在无法接受这种沾亲带故的关系:“你爹娘不会愿意降辈分的。”
听到这话,少女眸光灿灿的眼却骤然黯淡下来:“我没有爹娘。”
世道不宁,凡间多有流民。夷则的父母带着四五个孩子漂泊,实在不能够兼顾,只得狠下心来,将最瘦弱的小女儿丢在了山外。
“爹娘骗我去见个朋友,直接将我丢在了山下。好在那七天我没遇到狼,反倒遇到了心善的道宗长老,送了我一个外门弟子的闲差。”
字字都是知足,沐枫却看出了她眼中一抹与性情不符的落寞:“你可觉得怨恨?”
夷则摇头:“他们也是迫不得已。”
“我爹娘若是平安,大概也是前辈这般年岁。我希望有人帮着他们,让他们过得好一点。”她想望着道,“如果遇着困难时都有好心人能帮一帮,或许不会有孩子被丢弃了。”
字字真心实意,沐枫反倒觉得不甚舒服。
如今他的院中,尽是夷则送的人参果、长寿花、蟠桃种子,她当真只是把他当做一个老头在孝敬。这种长幼有序的态度原本令他放心,现在却觉十分不适。
譬如此刻,倘若他是她的平辈,或许便可以拍拍这个故作坚强的姑娘,告诉她:不必憋着眼泪,这里没有长辈,哭一场也无妨。
*
次日,沐枫在紫阳谷等了半个时辰,既没等到夷则捧着赠礼匆匆而来,也没寻见她拿着扫把四处溜达的影子。
心中不适感陡然放大,沐枫怀着疑虑往南院去,远远听得嘈杂的争执声。走近只见日日在他面前乖巧讨喜的少女正坐骑在另一个外门弟子的身上,对他拳脚相加:“光天化日抢人东西,简直是强盗行径!看我不给你个教训!”
听到身侧脚步,夷则灰头土脸抬头:“前辈?”
散落在地的是一片翠碧的龙井茶叶,新鲜度一看便知是今早刚采的。
沐枫本意图上前搀扶,夷则却已自己蹦弹起来,严严实实把他挡住:“别怕,有我在,他们不敢欺负你。”
“……”怕?他什么时候怕了?
抢了夷则茶叶的弟子同伙也赶了过来,瞧见一个老头、一个女子,全无半点尊重,气势汹汹将二人围住。见夷则还要干架,沐枫委婉道:“逞一时意气,恐引争端。”
“我当然要反抗,这次忍下了,那就一定还会有下次。”夷则却不愿逆来顺受,“前辈先避着些,回头我去找您。”
道袍下的手臂一侧尽是淤青,多半是撞伤了。
他们清扫过大半个宗门,夷则都不曾伤着,这些名不见经传的外门杂役竟把她弄伤了。
沐枫不便暴露身份,本想待为她疗伤后再慢慢清算,好事者偏反反复复拦着路。他们越是挑衅,夷则越是火大,眼看就要再起纷争。沐枫不觉沉下脸,隐在袖底的手不动声色拈动符咒。
箭欲离弦,为首的少年抬拳冲二人直直打来。衣袖带起风声,夷则挡在沐枫身前一动不动,正要跨步迎击,却忽听得一声清戾的剑鸣。
流影划破长空,好像一支锋芒毕露的锐笔,在晴空划下一线无任何曲折的墨色。那剑意看似细长,坠落时却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轰响。符咒从沐枫袖底逸出,凝为结界,将夷则稳稳护住,结界外的南院弟子杂役则全被甩飞了出去——听落地声,这一撞怕是得至少卧床躺三个月。
地表烟尘散尽后,碧空浮云也都扫尽,只余一把仙剑悬于半空。如果飞近细看,便会发现剑身上的道纹篆刻与那把“沉重扫帚”一模一样。
夷则被那欲上北斗的剑势惊呆许久,直到沐枫把她引去药庐,才回神问:“刚刚,是谁的剑?”
见了这般反应,沐枫不禁有些沾沾自喜:“那是大长老首徒的佩剑,剑主名唤沐枫,素有宗门白璧之誉。”
他修行上清剑诀一向天赋异禀,她想必非常惊羡仰慕吧。
听到这个名字,夷则只淡淡“哦”了一声:“亲传弟子没事往南院砸什么剑意,也太危险了,真是不长眼。”
“不长眼”的人笑意凝固。
夷则受了伤,明明一抬手臂就疼,还是拒掉了“老前辈”的帮助,一边自己涂抹起药膏,一边道:“别担心,今儿这事若是追责,都我一人担着。何况本就是那些人先抢了我给您摘的龙井茶,就算管事的是非不分要治我,他们怕门规,我可不怕,被赶出去正好找我爹娘。”
那一剑不能令她心折,沐枫已经有些不悦,听她说起离开,愈发凝了眉:“你想走?”
“都可以,留下来给前辈养老也挺好。”夷则反而当个玩笑般莞尔,转移话题道,“明前茶最是精贵,明日我重新给您摘些。老人家休息得早,您今日还是先回去吧。”
出了药庐,沐枫彻底换了一副冷脸。
原来在夷则眼中,出去陪伴那个弃她而去的父母和留在道宗给他“养老”,根本都是无所谓的事。
上清道宗人人畏惧的门禁对她形同虚设,全天下趋之若鹜的剑诀于她毫无波动,至于他给的那些珍稀罕见的机缘秘宝,她根本懒得深究。
究竟怎样,才能够留住她?
趁着夷则忙着重新采茶,沐枫提了一篓河鲜找上江望,直截了当问:“外门弟子如何进内宗?”
江望拿人手短,一边架起炉火烤鱼一边问:“师兄想引谁入道?”
沐枫:“你不识得。”
江望用竹签穿透鱼腹,试探道:“能把‘鱼大人’一起带上吗?”
所谓“鱼大人”,是他对垂钓者的尊称。毕竟江少宗主活了百来年,实在没吃过这么美味的鱼,奈何沐枫就是不肯透露对方的消息。
沐枫无言剜了他一眼。
江望不知为何惹到了他,扭着眉头道:“近日母尊要为上清江氏亲眷选拔贴身仙侍,师兄如果想引荐外门弟子进来,不如让他给我做仙侍呗,我保证不胡说一个字。”
江望本就喜欢夷则钓的鱼,若是做了他的仙侍,那还了得?
沐枫倏地起身:“忘了今晚。”
——既包括二人的对话内容,也包括他送来的鱼。
江望:?
他堂堂少宗主,竟连一条鱼都不配惦记的吗?
*
“前辈,我有个好消息!”再次见面,夷则抱着茶叶乐呵呵道,“我被道尊大人点做仙侍了。”
这事沐枫多方斡旋才做成,为此还在江清浅尊者面前立了天道誓:待江望继承宗门,必须不遗余力辅佐他料理上清道宗一百年。
“今后我要随着内门弟子一起修行,怕是不能常来帮忙了。”送罢茶叶,夷则又掏出一个鼓鼓囊囊的乾坤袋,“这是我攒的灵石和宝贝,如果再有人强迫前辈干重活,您就用些钱财请他们通融一二。老人家的身子骨不能硬拼,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回头等我学成上清剑谱,再给您一个个打回去。”
修士最在乎机缘,她却把这一袋子沉甸甸的灵宝慷慨让与他。
抱着乾坤袋,沐枫的心脏好像也被什么重物压着,其下似有滚沸熔岩即将爆发出来。
临别前,他取出一卷道经,塞进夷则手中:“这是我自创的招式,你无事可翻阅着。”
似担心她不信,又补充道:“不会走火入魔。”
夷则却十分信任自己在上清道宗唯一的搭档,惊喜道:“前辈怎么会害我呢?您放心,我一定好好练。”
自那日开始,二人聚少离多。夷则忙碌时,沐枫也不再继续清扫宗门,而是偷偷摸去道君府看她修行,偶尔弹几粒石子纠正她的动作。
越凝望,越沉迷。
一年后,上清道宗举办弟子大比,新选拔的仙侍也要参与。
瞧见那个握着扫帚的伶仃影子,夷则飞速上前:“前辈,这么大的看台都是您一人打扫的?”
事实上,沐枫只是习惯带着扫帚见她。不等解释,夷则就是一句愤恨不平的:“简直太压榨了!”
沐枫:“……”在她眼里,他的可怜程度大概又提了一等。
天朗气清,正宜试剑。踩着鼓点来的道宗弟子们却在擂台前看到一副奇异景象:道尊亲点的仙侍穿着金丝锦缎道袍,卷袖绾发,手中土扫帚扫荡不停。无论她身侧那个白发苍苍的老者如何相劝,夷则始终不停动作,麻溜地将擂台连同上千个观众席上上下下扫过一圈,飞速且高效,活像是做惯了这些下人活计。
与夷则同期的少年弟子上前,提醒问:“师姐为什么不用清洁咒呢?”
夷则顿了一瞬,如梦初醒抬头:“我忘了。”
这副呆憨模样落在少年眼底,他不禁含笑起来。一旁,沐枫竟在这笑意里看出一丝纵容意味,心中警铃大作。
少年也注意到了这个亦步亦趋的“老者”,好奇问:“夷则师姐,这位是你的爷爷?”
夷则摇头:“是我的忘年交。”
少年立刻恭敬行礼:“晚生见过前辈。”
夷则也大大方方对沐枫介绍:“前辈,这是我的小师弟。”
一侧是姣好青春,一侧是老态龙钟,高下立判。
少男少女谈笑风生的模样分外刺目,这一刻,沐枫突然有点想变回去。
打断他们的是赛事开始的鼓声。
风舒云卷,剑符齐动。夷则意外发现,自己竟能凭借“前辈”那本道经所授,四两拨千斤赢过所有人。
瞥见台下夷则的小师弟自愧弗如的表情,沐枫重新膨胀起来:他看中的人,当然有最佳的天赋,只能够与他相配。
擂台赛不觉进行到最后一战。眼看获胜在望,夷则手中木剑突然被重重打落。
她最后的对手,是道尊长子,江冀。
这位大公子与少宗主江望容颜肖似,性情却大相径庭,是个不折不扣的野心家。按理他本不该出现在新弟子的试炼场,但因触犯门规被道尊判罚,降了尊位,竟也被疏忽的管事排进了擂台赛名册。
夷则不知这番因由,只照常拔剑,脑海内却忽而响起一句传音:“认输。”
声音清朗朗的,不属于她认识的任何人。
夷则呆了呆,决定不管他,坚决上台迎战。场内设有禁制,沐枫无法继续传音给她,焦灼之际根本顾不上自己还是一副老者模样,倏地站起。
滚烫烟尘之内,江冀一道剑气斩断夷则长发,将她掀翻在地。他的剑招看似轻飘实则沉重,夷则忍着痛意,想着不能辜负前辈给的道经,坚决不肯主动认输。
比第二轮重招更快落下的是一道雾色结界。夷则仰面,只见天外飞仙似的人影闯入此间,风翻衣袍猎猎,过处无漪无涟,像一笔轻柔的墨,辟邪除祟,凝水为冰,稳稳挡在她身前。
简直是……帅毙了。
围观弟子:当时情况危急,坐在我旁边那个扫地老头直接飞了出去。
沐枫:英雄救美,但沧桑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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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前辈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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