遮障散尽后,众人一片哗然。
擂台中心的老者体态清癯,眸光炯炯,花白胡须随风飘摇,手执一柄土得不能再土的农家扫帚,四两拨千斤般挡下了冲向少女的攻击。
扫帚在掌心旋过半圈,只见老人家挽起一个剑花,转守为攻飞跨上前。明明是和夷则一模一样的招式,起落却似惊鸿掠水,凌厉逼人。
那一日,江冀公子差点被一把扫帚卸了胳膊。
比试结束后,沐枫被道尊叫去道天宫问话。
江清浅尊者与大长老并排坐着,居高临下盯着亲传弟子:“沐枫,你为何变成这副模样?”
“修心。”沐枫不卑不亢,简短答。
士别三日,他的确进阶不少。天才各有各的修行方式,江清浅也不好苛责,又问:“为何强闯新弟子试炼?”
“悬殊对垒,有失公允。”
“为何手持凡物,不带着本命剑?”
“道门之剑自在心中。”
少年油盐不进,江清浅转问:“与冀儿对擂的那孩子同你是何关系?”
这次,沐枫顿了顿:“弟子随意入局,与她无关。”
说着无关,分明就是有关。当初夷则的仙侍之位就是他主动求的,如今二人的剑气更是一模一样,真当台下观众是傻子不成?
“亲传弟子不得上仙侍擂台,内门剑谱亦不可外传。”江清浅也懒得继续追问,拍板道,“你们二人各领十道雷鞭吧。”
一听要罚夷则,沐枫皱眉:“弟子教的都是扫洒除尘之事,从中悟出道法,是她自己的天赋。”
好一个扫洒除尘。
多亏他们俩的来往,这几年上清道宗的卫生环境都改善不少。袒护至此,江清浅尊者也不想刨根究底,嗤道:“我儿挨的痛总要有人分担,想护着就你替她顶,别讨价还价了。”
沐枫甫一出门,夷则就匆匆迎了上来:“前辈,您没受罚吧?”
不问为什么一个“白发老者”会有如此功力,只问他的安危。
沐枫心尖倏暖,摇头。
夷则松了口气,撩了一把被剑气斩断的头发,恢复了平日的活泼:“前辈原来也在修道,倒怪我看轻您了。”
“您有这般天赋,往后就不会轻易被人欺负了。”在她眼里,沐枫俨然已经成了大器晚成的天才老头,“我听说修道到一定程度还可以改变外貌,您也别觉得起步晚就自卑。”
她越是脑补,沐枫的良心越是不安,忍不住道:“你,没有什么想问的?”
夷则当初就是被父母欺骗丢弃,事到如今,他不想再骗她了。
被蒙在鼓里的少女却俏皮眨了眨眼:“谁没有秘密?我在藏经室偷偷吃冰镇鲈鱼您也没说出去啊。”
“其实,从您第一次用扫帚教我写符那次,我就觉得您不一般。”夷则善解人意道,“我听说,很多大能都会通过伪装成普通人的样子修心,不管您有没有修为,都还是我的前辈。”
一番解释自圆其说,但沐枫却明显感觉到,夷则似乎开始刻意与自己保持距离了。
遇见险路不再主动搀扶,不再提醒他天凉加衣,连搭讪的频率都变少了,只道是不打扰他悟道修行。
聪颖少年第一次有了无法突破的难题。心头那股无名火越烧越旺,借着休养雷鞭造成的伤势,沐枫提出要闭关几日,让自己冷静冷静。
偏偏合眼入梦,脑海中尽是那张明艳动人的脸。
再出关时,沐枫差点没认出来夷则。
自从被正式任命为仙侍,少女换了一袭华贵衣装,湖蓝色宫绦点缀组佩白壁缀在腰间,愈发灵动纤美。当初意外削落的断发不但没有重新蓄上,反而被修剪平齐,除了额前两束垂坠的碎发,其余长度只及后颈。为显露与众不同,她居然还染了几束蓝色挑染,分外大逆不道,分外引人注目,也分外牵心动念。
可偏偏,被惦记的人并不惦记着沐枫。眼看夷则被一众师兄师弟围住,沐枫气血上涌,牵动脊背雷伤,竟直接咳嗽出声。
夷则立刻转头:“您病了?”
她在衣袍里外翻找过一轮,取出数不清的灵宝:“这些东西您先拿着,好生养身子,我这儿没什么困难的。”
不等沐枫开口,身侧搭讪的小师弟插问:“夷则师姐有宝贝,怎么不送我呢?”
“你年轻力壮,要这些养生之物做什么?”夷则的语气尽是熟识,“改日我带你吃烤鱼去。”
少年闻言笑逐颜开:“多谢师姐!”
沐枫抱着一堆老年人专属的养生保健品,见此情状,脸色黑得不能再黑。
如今的夷则已不再是孑然一身,寒暄过后就要匆忙告别。见她带着一众少年人出山门,沐枫再度拦下她。
夷则同从前一样扛起鱼竿,微笑尽是安抚意味:“别担心,您是难得喜欢我的前辈,我也想多交些朋友一起孝敬您。我们人多力量大,趁着门禁前多钓些野鱼,回头都给您送去。”
喜欢她的……前辈。
少年想不通的谜团刹那明了。
原来,他喜欢她。
不是作为前辈的喜欢,而是少年慕艾的喜欢,容不下任何旁人,必须是彼此的唯一。
逍遥世外的人终于有了欲求,从这一刻起,他不想当“前辈”了。
*
入夜之后,夷则带着一大箩筐生鲜上门,却被沐枫婉拒。
“我要外出云游一阵,归期无期。”沐枫取出一柄白玉拂尘递去,“我有个……弟子,这期间你先跟着他修行。”
对上那双明透的眼睛,他做不到直接对夷则表明身份,还是昧着良心选择了扯谎。
只要不被拆穿,应该就没事……吧?
夷则修道雷厉风行,但在对待人情世故却分外好糊弄,丝毫不怀疑这话的破绽。她接过“前辈”给的临别赠礼,俯首抬臂深深一拜:“师父保重。”
前辈引她入道,与她相伴,护她周全,当担得起一声“师父”。
月明星稀,送行的目光一直如芒在背,沐枫为了保持老朽人设,不敢行得过快。走出夷则视线范围的瞬间,“老者”足底生风,白发转深,幻化的胡须蒸腾为一片云烟,露出风华正茂的俊美面容。
藏好土扫帚,沐枫拿起尘封许久的本命剑,迅速收拾了一番,赶在天明前回到告别之地。他以自认为最帅的姿态落在夷则面前:“在下沐枫,受无名前辈所托,特来接引。”
白衣道人语气温和,一手执剑于身后,一手结篆于胸前,在晨光微温里躬身行礼。对上这个冰消雪融般的润玉少年郎,夷则恍惚又生疏唤:“……沐枫师兄。”
“嗳。”得她接纳,沐枫笑意更深。
闲话一阵,夷则兴奋问:“去年擂台赛上提醒我直接认输的人,是师兄吗?”
她记得他的声音。
沐枫颔首。
“师兄是几时认识前辈的?是前辈让师兄制止我的吗?师兄知道前辈什么时候回来吗?”
问题一个接一个,沐枫却不愿再以那副垂暮模样见她,只含糊敷衍几句。
得知前辈可能不会再归来,夷则有些失落:“也是,师父那么厉害,我们不能拖他的后腿。等我练成了,就出山去找前辈。”
美男近在咫尺,她却只惦记着失踪的老头。沐枫无奈又好笑,便先传了一套与白玉拂尘相配的道法与她——这柄拂尘看似简朴,却他是用本命剑灵炼化而成,可随时与她感应。
修行之余,沐枫也名正言顺跟着夷则一道偷闲垂纶。但因着少年太过耀眼,独处总时不时被闲杂人等破坏。
“看!是沐枫师兄!”
“真的啊!师兄终于出关了吗?”
“似乎师兄的境界又涨了!看上去也更帅了!”
“师兄,给我签个名吧!您最近还去太极观讲学吗?”
每当遭遇围困,夷则就会自动远离拈花惹草的源头。沐枫万万想不到,现出原貌的自己,竟还没有原先的老者招她亲近。
“沐枫啊沐枫……”少年独自对着镜子,咬牙切齿自言自语,“你这般天下通吃的模样,怎么偏偏该惹的逗不来,不该惹的乱勾搭?”
忍了一日、两日……忍无可忍!
最终,沐枫又把自己卖给了江望一百年,从道尊处求得一束洞天青简,拉着夷则在洞天秘境修炼。
屏蔽他人干扰,夷则终于不再避开他,认真跟随“师兄”学起道法符箓。眼看进阶在即,沐枫主动提出与她对招,两柄拂尘在无人之境反复相击、交错、碰撞,愈战愈勇,愈战愈酣。
无论修仙还是休闲,夷则认真钻研起来总是分外专注,仿佛真的把沐枫当做敌人对待。没有了长发干扰,她提步旋身都利落异常,招式越切越快,身影仿若江涯水畔疾掠的白鸥。
青白光影明灭不歇,力度直冲要害,可沐枫却莫名想起某日看着夷则垂钓,落日下的少女面庞凝上一层胭脂色,仿若羞涩时的晕红。
那一日的夕阳,比五城十洲任何一处的夕阳都要艳烈。
听惯了大道无情的论调,沐枫一直觉得,道宗门禁似乎让一切都变成了正襟危坐的必要。殊不知,山门之外的茫茫红尘,却是由无数个非必要组成的。
世间除却水月云山,亦有雪月风花。
对垒时,一瞬失神都分外危险,但对于天道眷顾者来说,却是另一重机缘。
“咖嚓——”
随着手中拂尘断裂,沐枫眼底青莲倏现,灵府中的金丹也涌现无数光华,竟硬生生将只有九重境界的道经冲破了第十层。
夷则不可思议地瞪大眼睛,沐枫却先慌了。
道法万端,述者与作者之间有着天然的堑隔。修士如果只是一生修行他人心法而无自创,仙途终归会有尽头。可这套道经作为“前辈”的遗物,书中只记载到第九式,能冲破这一境的人,除了开创者本人,再无其他可能。
碎玉洒如星屑,还没想好怎么编造理由,夷则已经惊叫出声:“师兄,你、你……”
“……你是天才吧!”
沐枫天生悟性极高,自记事起就听过无数夸耀,从来当做耳旁风。但此时此刻夷则这般夸他,少年莫名觉得良心一痛。
顿了几息,将错就错的人尴尬轻咳:“过奖。”
千万,不能被她发现真相。
*
洞天秘境内的修行十分顺利,没过多久,夷则也悟出一套独门心法,但因入道较晚,暂时还不能够有所突破。修行之余,“师兄妹”二人也逐渐熟悉起来。
出去前,沐枫试探道:“昨日无名前辈曾托了一梦与我。”
夷则没听出他忐忑的颤音,激动问:“前辈说了什么?是他要回来了吗?”
“前辈暂时不会回来。”话到嘴边,沐枫的良心又开始痛了,“得知你我同修跃升迅速,他便希望我二人能够借着同门之义……结为……道侣。”
不怪他要仗势欺人,经过这阵孤男寡女的相处,沐枫知道夷则对他并不排斥,但她脑子里似乎真的缺那根筋。破局最好的推力,就是借助先前那个“前辈”的名号。
宗门翘楚第一次有了不敢直视的人:“兹事体大,你可以考虑一阵……若果真不愿,也不必勉强自己。”
夷则也说不清自己到底是想还是不想,细眉打了几个波浪,歪过脸问:“结道侣是不是很麻烦?”
她素来讨厌繁文缛节,如果把道侣结契的古礼统统走一遍,那不如要了她的命。
沐枫善解人意道:“若不想办仪式,只需拜过宗主掌门、记入金匮即可。道侣之间大多会结下元神契,能够相互补益,提升修为。”
一听能够提升修为,夷则立刻两眼发光:“师兄,我们什么时候结契?”
沐枫绷住表情,尽力劝她严肃:“结契非同小可,你还是先考虑……”
夷则打断:“不考虑,我相信师兄!都说婚姻大事乃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我既然都无家可归,不如就把前辈当做我们的父母媒妁!”
“……”
如愿骗到心上人的沐枫:良心已经痛麻了。
*
沐枫、夷则名声在外,婚礼却办得简约至极,连喜服都不曾置办。
送罢长辈,少年们拉帮结派,趁着夜色溜出山门,在湖畔架火烤肉,开怀痛饮。饮酒过半,江望不禁有些醉了,勾着沐枫肩头道:“原来夷则仙侍就是‘鱼大人’啊……”
“什么‘鱼大人’?”夷则不解。
“擅长钓鱼的大人。”江望憨憨比了个大拇指,“夷则仙侍,你钓的鱼可真是世间第一美味。”
夷则更加疑惑:“我什么时候给过你鱼?”
沐枫掐了一把江望,胡诌道:“约莫是旁人给他的。”
“明明是你给我的啊。”江望打了个醉隔,继续对夷则道,“仙侍你不知道,沐枫师兄要不是为了你的鱼,根本不想留在道宗……他以前就爱扮成老头玩失踪,生怕被我母尊找见,选他做少宗主……”
就爱扮成老头。
扮成……老头?
夷则素来迟钝,这次却灵敏异常,当场即变脸。
洞房花烛夜,沐枫跪在夷则搜刮出来的土扫帚上,头顶一只鱼缸,一眨不眨望着拿起自己本命剑四处拆家的暴怒少女,时不时还出声几句,指导夷则注意调整运剑造型。
他老老实实跪了三天三夜,夷则一肚子火气依旧不能发泄尽,索性持剑直指沐枫:“来,打。”
日出接着日暮,折腾这么久,她的衣袍面庞上都是灰尘,却丝毫不见倦怠。明明是兴师问罪的架势,沐枫莫名看得心痒,一手举着鱼缸,一手拿起土扫帚,三心二意应对。
石激千层浪,一串崩裂的爆破声后,鱼缸炸碎,一对锦鲤跃然而出,被水符稳稳包裹起来。与此同时,初结道契的少男少女也滚到了一起。
眼眸倒映彼此,鼻尖对着鼻尖,发丝和喘气都混淆不分。急促的吐息逐渐变缓,心跳却依然凌乱无歇,沐枫垂眸凝着夷则在暮色里光影流动的容颜,掌心交叠的元神契不断发热,鬼使神差低了头。
想吻她。
想留她。
想……永远爱她。
对彼此相爱的人而言,双修是一件水到渠成的事。
婚后生活蜜里调油,偶有打闹。和平没能持续多久,夷则很快发现不对劲:围在沐枫身边的人,依旧很多很多。
哪怕已有道侣,不管去到哪处,沐枫仍会被无数仙凡妖魔追捧干扰,一直躲在洞天秘境也不是办法。二人秉烛商量了一夜,次日天明再开门,并肩而出不是新婚燕尔的璧人,而是一对举止亲昵的老少组合。
觑着变回“前辈”模样的美男子,夷则莫名觉得一阵愧疚,亲手铸了一只白玉拂尘给他:“委屈你了。”
沐枫抱着拂尘,嘴角几乎翘上了天。
委屈什么,他这张脸本就是给她一人看的。
仙盟大会上的第一次亮相,宗门白璧如今的老朽模样惊呆了一群不明真相的群众。面对众目睽睽,沐枫只淡定捋着胡须:“岁月不饶人啊。”
自那以后,江湖上就有了一则诡异传闻:上清道宗夷则仙侍双修过度,把沐枫师兄榨干了。
得知此事的夷则瞬间气炸,撑在池塘边破口大骂:“这些人真是闲得乱传!”
钓鱼竿久久不动,锦鲤成双映着人影成双,沐枫揽着她,安抚着在颊上啜了一口:“是,闲得。”
解开易容术,这个装老装弱的人简直比牛马还精力十足。夷则浑身酸乏,根本没力气推拒,只口头还在愤懑牢骚:“都是诬陷。”
被榨干的明明是她好不好?!
沐枫伏在她颈边,含而不显地笑。
毕竟嘛,她的道侣是个天才——在各种方面。
【预警】下章有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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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前辈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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