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平静起来,朝暮便如流水般汩汩而过。
江清浅尊者羽化后,宗门的薪火继续向下传递。轻狂少年陆续长大成才,曾经只知找寻“鱼大人”的江望也成为了新任道尊,做起上清掌门人。宗主成婚那日,夷则担任起白无忧夫人的仙侍。
谁曾料想,江冀仙尊居然会一朝堕魔,静水陡生波澜。
为了镇压魔祸,江望以身殉于昆吾剑冢,留下白无忧夫人独自生下遗腹子,取名江雪鸿。这个孩子生来命途坎坷,年仅四岁便遭受穿心重伤,断绝情丝。白无忧抽尽仙髓才保下他一命,自己也随江望而去。
自那以后,沐枫和夷则变成了上清道宗的当家长老,更将江雪鸿视如亲子。
无论他们如何耐心教导,连领养回来的江寒秋都有了朋友,断情丝的江雪鸿始终孑然一身。
直到,一个叫“衣衣”的少女进门。
小姑娘被魔兽所伤,鲜血染红了少年衣襟,但因其身份不明,不得靠近内门,江雪鸿便将她安排在了南院。
得了消息,夷则悄悄摸出去打探,回来兴冲冲对沐枫道:“我才在门外看了一眼,寂尘就来了,板着脸赶我,怕不是金屋藏娇呢。”
身为长老还带头偷窥,沐枫有些无奈:“或许只是对外人心怀警惕。”
夷则并不认同:“我已经看过了,小丫头可漂亮了,少男少女这般年岁,其中必有猫腻。”
在那之后,衣衣一边养伤,一边慢慢融入陌生环境。她同从前的夷则一样,从来不遵守门禁,每每让江雪鸿亲自守门等人。任凭少年如何好言相劝,少女只当耳旁风,顺手把山下采来的野花塞给了他。
长老们隐在暗处观察,看到这番画面,不由相视而笑。
这些年的上清道宗经历了太多苦痛,身为老前辈,沐枫与夷则难免忧心忡忡,如今总算有了些许少年时的松弛感。
“那孩子十有**是未来的道君夫人。”夷则分外笃定,“待他们独当一面,你我就是真正的退休前辈了。”
沐枫却有一层顾忌:衣衣的模样,同他少年一样招蜂引蝶,但寂尘应该不会嫉妒成性吧?
对此,夷则分外放心:“你是个招摇撞骗的惯犯,寂尘才不会缺这点肚量。”
长辈们在背后乐呵八卦着,孰料次日沐枫在学堂午休醒来,幻化的胡子就短了半截。
太极观之外,只见顽劣少女一手抓着剪刀,一手挥舞起假胡须,迎风一吹,手中丝缕就化作片片云絮。衣衣快乐至极,咯咯直笑。
笑颜是百年道宗从未有过的粲然。沐枫感慨万端,到底是没有追究。
没过几日,吃罢小姑娘送来的糕点,沐枫直挺挺瘫在躺椅上,把夷则吓得不轻。
再之后,沐枫新炼化的太极魂玉也莫名其妙去了衣衣的兜里。
夷则一边给他喂药,一边忧虑:“不会闯出大祸吧?”
衣衣确实又闯祸了。在众人面前暴露野妖身份,尚未痊愈的沐枫长老刚赶到,便见江雪鸿已与少女结下主仆契,将她领去道君府,严加看管起来,不让任何人见。
得知此事,夷则不禁皱眉:“主仆契本就是对妖族的压迫,寂尘这般心狠,又不同小丫头解释,若生了误会怎么办?”
她的担忧不无道理,却未曾设想,看似柔软的衣衣竟比江雪鸿更心狠。
她盗取秘宝逃离的次日,江雪鸿单衣负荆登上刑台,执意领罚。
道宗门规严苛,沐枫长老试着审问几句,见少年只一心把罪责往自己身上揽,好像恍惚看到了那年面对江清浅尊者质问的自己。
末了,他叹气道:“速速找到那孩子,把话说明白吧。”
*
江雪鸿没能带回衣衣,竟还在妖界烧伤了大半元神。
不等伤势痊愈,少年主动跪在了道天宫前,信誓旦旦道:“长老,我要做掌门。”
虽然不知具体因由,但自那之后,从来不争的人开始奋力谋求尊位。
降服陆轻衣,惩戒她——这俨然已成了江寂尘的执念。她在落稽山想爬多高,江雪鸿必要跟着在仙门登顶,无论如何都要与她并肩而立,针锋相对。
被任命为少宗主后,众长老聚集在一处,意图给江雪鸿和辛谣做媒。倘若寂尘道君能够借助暮水圣泉提升修为,对道宗在五城十洲立下威望也有好处。
对此,夷则坚决不同意。
作为当事人的江雪鸿正忙于在各处匡扶大道,对宗门内务并不在意。本以为这件荒唐的事就要被众人联合促成,江雪鸿却在那年生辰之际,主动去暮水退了婚。
又过了一阵,他提出要与落稽山结盟,共平魔祸。
妖族天性卑鄙顽劣,任凭正道如何反对,江雪鸿多方交涉,竟真的促成了这桩结盟。
落稽山主亲自送来结盟书那日,山门外下起了黄昏暮雨。
雨丝被暮霭镀上金灿色泽,与髻上闪烁的流苏明珠相得益彰。窈窕女子拖着牡丹红裙迤逦踏过山门石阶,似曾相识的绝色容颜落在夷则长老眼底,令她惊愕不已。
原来,原来。
无忧夫人陨落前曾说江雪鸿性情执拗,只要是他想要做成的事,就定然能够做成,夷则却是如今才懂得。
他想要与陆轻衣并肩,这个念头从一开始就从未放弃过,哪怕连江寂尘自己都不曾勘破始末因由。
盟军整装出发,长辈们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西泱关就生了变故。一朝战败,面对陆轻衣的质问,江雪鸿不顾众人反对,亲自前往落稽山,做了她的人质。
得知此事,沐枫忧心不已:“往后寂尘的名声可怎么办?”
陆轻衣每次拜访道宗,夷则都在暗中观察。她深知江雪鸿在意的究竟是什么,故对这件事不以为意:“要名声做什么?我在外头的名声还是对你采补无度的变态女修呢。”
沐枫窘然偏头,闭嘴了。
临别前,夷则拽着亲手带大的少年道君,声声叮嘱:“寂尘,你尽管放心去,沐枫答应了你祖母守着道宗两百年,就定然会不遗余力。西泱关混入细作的确是仙门疏于防守,你这番去了落稽山,一是要把寒秋他们平安换回来,道宗总要留个姓江的在。二是好生谈判,不管割地还是赔灵脉,千万别小气。三则……”
她看着江雪鸿淡漠无情的面容,郑重强调道:“衣衣伤了心,你若还想与她和好,一定要低头认错,万万不可忤逆于她。”
江雪鸿顿了顿,似在理解“伤心”的含义,转而笃定道:“寂尘明白。”
在那之后的十年,他按照长老的嘱咐,无下限服从于陆轻衣。不管是当众下跪还是入她后宫,江雪鸿全都照做,哪怕被陆轻衣逼迫结下元神契,始终没有半句怨言。
可陆轻衣还是入魔了。那般水火不容的情势,江雪鸿若想保她,只有一条路可选。
陆轻衣被关入死牢那些日子,寂尘道君昼夜不歇,在刑堂据理力争,甚至以卸去道骨、转让尊位为筹码,只为换她一条生路。
得知能够净化魔染的圣泉遭到污染,江雪鸿第一时间赶去暮水,却万万想不到,陆轻衣居然会趁此机会与邪魔交易,越狱而出。仙器在她手中转为魔器,召唤三千阴兵,在道宗内外展开一场惨绝人寰的杀戮。
面对倾覆之危,夷则拿起白玉拂尘,正要出面迎战,身子却冷不防一僵。回头只见沐枫收束定身咒,复为她落下护身诀,故作老朽的易容伪装也全部撤去。
“沐枫!”夷则从未见过他这般正经,惊怖道,“你要做什么?!”
沐枫替她整了整鬓发,同往常一样在颊侧轻柔落下一个吻:“我答应守着上清道宗两百年,但你不必。”
她生性无拘,若不是因为与他结契,早该云游天下。
“放开!你一个人对付不了那么多魔道的!”这一刻,夷则莫名想起失去江望的无忧夫人,更加心慌不已。偏她挣扎不能,泪意竟也咒诀被冻住:“你死了,我真成了把你采废的变态了!”
明明是生离死别的话,她说出来却同个玩笑一般。
沐枫轻笑着执剑回眸,音色清朗朗,一如初见:“那我尽力活着。”
绝杀阵开启的那夜,万剑华光照彻染血山河,青色雾流涤荡一切邪祟魔氛。与黑曜石巨剑一齐碎尽的,是沐枫的灵脉。
*
沐枫再醒来时,只见一张被泪水覆盖的脸。
昏睡了整整三年,他痛到挤不出一个笑,声线却还是温和的:“我都活下来了,你还哭什么?”
夷则的泪意反而更加汹涌:“你不能再拿剑了,知不知道?”
为了与她相伴,惊才绝艳的沐枫师兄被迫敛藏光芒,被困在上清道宗不得远行,如今为了保护道宗,竟连剑道都毁了。
沐枫对此早有预料,也并不觉得遗憾:“拿不了剑,我便做药修、器修、符修……实在不行,做个逍遥散人也无妨。世间道途万千,总有旁的路可走。”
夷则睁着水雾朦胧的眼骂他:“学旁的,你会吗?”
“不会就现学呗,毕竟,我是天才嘛。”
明明全身的骨头都散架了,漂亮的眼睛里却还在闪动狡黠的光,同当初的“老前辈”一模一样。
夷则咬唇半晌,破涕为笑:“报废的天才。”
沐枫的确伤得太重,恢复起来也极其缓慢。大多时候,夷则陪着他在三十三洞天和紫阳谷休养,偶尔趁着天朗气清,也会乔装改扮,乘云鹤往附近逛逛。
某日对着湖畔夕阳,沐枫倚在夷则肩头,平静道:“我好像又顿悟了。”
夷则低偏下头:“悟了什么?”
沐枫弯唇:“今晚想吃冰镇鲈鱼。”
夷则呼吸一滞,巴掌高高举起又轻轻落下,拍在他覆满的花白胡须的侧颊:“境界真小。”
沐枫又笑,待她鱼竿浮动,钓上一尾鲜活的银鱼,才接着道:“我悟出了大千世界。”
邂逅夷则之前,他驻在最高峰前看近水遥山、落日余晖,有很多个瞬间会觉得孤独。
循环的孤独。
无论如何天赋异禀,缺少仙根的沐枫终究无法成为真仙,早登绝顶的他总会担忧,是不是自己这一生、这一辈子都要困在朝暮更迭的循环之中,挣扎不能,解脱不能?究竟如何才能去到更广大的世界?
走在没有阻碍的剑道上,他也缺乏了求索而得的喜悦。于沐枫而言,这一生唯一辗转挣扎、纠结反复才实现之事,只有身侧的夷则。
为求一个她,沐枫冥想苦思、画地为牢、耗尽修为,却从未觉得不值。
从与她互许同心之日起,他的世界终于又变大了。
*
道宗重建期间,沐枫从剑修转为医修,在紫阳谷培植起一大片灵植。与他相反,原本只求防身锻体的夷则反而拿起了剑,一招一式使得愈发精纯,有了沐枫当年的影子。
不知不觉间,同江清浅尊者立誓许诺的两百年已经到期,二人却没有任何离开的意思。
江雪鸿还在等陆轻衣,他们想陪他守下去。
清安四年,寂尘道君不顾滚滚雷劫,执意娶云衣入门。
对于这个少女的身份,夷则笃定就是两百年前的陆轻衣,初见便将无忧夫人的辟邪戒指慷慨给了她。沐枫却是将信将疑,直到吃下云衣送来的糕点,熟悉的滞闷感涌上胸腔。
“衣衣……她一定是那个衣衣……这要命的手艺……”沐枫躺在床上,有气无力道。
夷则幸灾乐祸替他催吐,笑过一阵,却又担忧起来:“每次看到他们夫妻俩和和美美,我总怕发生什么。”
她的直觉并没有错,江雪鸿表面如常,入魔趋势却在一步步加重。最终,长老们不得已联合北疆众仙尊将其镇压于暮水圣泉。
没有了寂尘道君威胁,陆沉檀当即在落稽山称王,妖军和阴兵直逼道宗领地。其他长老欺软怕硬,夷则不禁有些后悔:“寂尘只要想通了,定不会被邪道所惑,我看不至于在暮水净化那么久。”
“再关下去,云丫头都要移情别恋了。”
听出她想偷偷放出堕魔重犯的意思,沐枫晃了晃白须白发,配合道:“我眼瞎耳背,什么都不知道。”
“旁人装嫩你装老,还上瘾了是吧?”夷则用扫把抽他,“我犯了事,你也脱不开干系。”
沐枫在她身后亦步亦趋跟着扫地:“咱们同上刑台,也好。”
不等他们行动,江雪鸿居然已经自己出来了。
跟随云衣去青虹谷前,夷则扯着饱经磨难的青年,连声叹气:“这次你去落稽山,我什么都不说了,凭心而为吧。”
江雪鸿却冲长老依次行了礼,主动发问:“敢问前辈,究竟什么是爱?”
对因爱入魔的而言,这问题分外重要也分外难答。最后,是沐枫上前道:“世间有诸多爱之虚象,但归根到底,不过问己问心而已。”
“此番与云衣同行,你须得放弃空想,只去看,旁人是如何爱的。”
“待看过众生之爱,再去想:你当如何行此爱之一道?”
江雪鸿也确实照这般做了,带着对爱的全部领悟,下了昆吾剑冢,殉了苍生之义。
两位长辈待江寂尘视如亲子,自他殉道,夷则总时不时在半夜哭醒。得知江雪鸿还魂那日,又哭得差点厥过去。
“沐枫,我真的怕了,”她一边哭一边抖,“这两个孩子为什么这么苦啊?”
“会好起来的。”沐枫不住拍着她的脊背,反反复复只有这一句。
真的会好起来吗?
云衣断情丝,江雪鸿没实体,两个熟悉又疏离的人在昆吾剑冢久久对坐,沉默得令人绝望。
入夜的风带了冰屑,江雪鸿终于尝试开口:“衣衣,冷了记得燃火符。”
“老实念咒,别分神。”云衣板着脸斥责他,“不把你从昆吾剑冢捞出来,我怎么回去办婚礼?”
江雪鸿望着她不含喜怒的眼瞳,愣了许久:“……好。”
忘了爱你的感觉,只记得曾经互许的诺言。
背阴处,夷则起初并不相信沐枫的安慰,直到看到这副场景,才终于宽心下来。
是啊,心头的悲伤和身上的伤口一样,都会好起来的。
*
帮助稀碎的残魂离开剑冢、凝为人形,甚至还要穿上婚服、当众行三拜之礼,桩桩件件都不是容易的事。
沐枫飞速翻阅着上古禁术,夷则则在热切着张罗婚礼,邀请过宾客,又逗引起云衣亲手绣嫁衣。
云衣乱戳了许久也没拼出个东西,回头却见还是魂魄之身的江雪鸿已经无言绣了一只凤首出来,心理不平衡道:“你和我换一根针。”
换了针,她弄出来的金线仍旧歪歪扭扭,那必然只能是人的问题。
美人如画,坐在灯前皱眉不止的模样艳丽又娇憨,江雪鸿忍不住伸手去撩她颊侧的垂发。眼见半透明的指尖穿透青丝,不由微微一怔。
云衣却似有感应般抬眸,伸手就往他的魂魄之身里渡了一股灵力,重新偏过头:“动吧。”
有了灵力加持,江雪鸿终于重新撩起了她的发丝。
契阔会相逢,无情亦有情。
夷则同个老母亲般躲在屏风后捂嘴偷笑,被沐枫连拖带拽领了出去。
子夜寒意消退后,黎明终将到来。她迎着初升的阳光闭眼,脸上浮起夙愿得偿的欣慰:“这下,你我真的都变成前辈了啊。”
-《前辈》·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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