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安八年,青虹谷。
残日斜照入高屋华堂,屋内陈列设施一应俱全,物件半旧却没有过多使用痕迹,在夕辉熠熠里闪烁着淡金色泽,看上去华美又孤独。
“晴儿又长高了些。”说话的女子声音模糊,眼神浑浊,长发绾成妇人髻,正值壮年却已满头斑白。
“是呢,阿娘。”与她亲昵对坐的少年声声回应。
他不是泽晴,是泽阴。
母亲唤的不是他,而是他已故多年的姐姐。
身为云豹族,泽阴与泽晴有着同样的雪青长发、浅槿瞳眸,发尾点缀明蓝,象征着与生俱来的敏捷与智慧。
也正因为血脉中的这份敏慧,泽阴的祖辈在历代落稽山妖王之争中极擅择主站队,其父泽方更在两百年前被陆沉檀选中,成为他的左膀右臂。孱弱少年从最底层的影妖,一路爬到典刑署总管的位置,那背后,泽方不知帮他处理过多少脏活冤案。
清源二年,落稽山倾覆,陆轻衣被捕入狱。陆沉檀趁乱夺位,并暗中嘱咐泽方救出陆轻衣,可结果却是陆轻衣越狱而出、以身祭阵。求而不得的执念积压心底,陆沉檀成为落稽山新主的第一件事,便是要将知晓自己过往阴私之人全部灭口。
为了保全家族,泽方自废筋脉,主动请退,还将尚未成年的女儿泽晴送入了妖王后宫。
佳人窈窕,陆沉檀欣然接受,留下了泽氏全族的性命。可才过三年,泽晴就被宫侍抬了回来——满身青淤,血液凝固,连尸首都不完整。
“晴妃才貌俱佳,偏偏好奇心太重。我的阴兵下手没轻没重,白白送了一条性命。”陆沉檀对此表示万分遗憾。
阴兵只是没有思想意志的傀儡,听谁受命不言而喻。
面对惨死的女儿,泽方一腔悲怒哽在喉头,却根本不敢表露出分毫,忍辱负重接下陆沉檀的安抚之礼。
彼时泽阴年岁太小,没敢近看泽晴的尸身,只记得那是一个分外寂静的黑夜,父母在结霜的庭院里跪了一夜,眼泪冻在心底,声声怨怪着命运。
这一切的始作俑者,真的是命运吗?泽阴不觉得。
自那夜之后,母亲便疯了。
为了安抚精神失常的母亲,泽阴不得不换上女装,以“泽晴”的身份哄着她安眠。
“阴儿都半大了,你这个当姐姐的,也当尽早成家才是。”妇人说着,抚上少年发顶。
母亲的记忆永远停留在那个寒夜,泽阴将错就错,顺着她的话问:“阿娘喜欢什么样的儿郎?”
妇人认真想了想,才道:“俊俏,懂事,会心疼人,最好别同你爹一样扑在妖王宫,多陪陪你才是正事。”
泽阴不禁失笑:“整日避在家中,岂不是很没出息?”
“所谓的出息,都是自以为是。”妇人抚着他愈发显高的脑袋,认真告诫道,“譬若你阿爹那样的好心肠,哪怕没有官职,也很好。”
闻言,泽阴愣然片刻,轻轻颔首:“晴儿明白。”
近年来,落稽山九峰内外趋炎附势之风愈演愈烈,人人自诩不凡,反倒是痴傻之人,能够将这些虚名浮利看得更清楚。
又闲话了片刻,泽阴服侍母亲安歇下来,独自掩上房门,无声叹气。
妖族百岁方成年,自那日起,他的身体便迅速成长起来,雄性云豹独有的魁梧健壮渐渐显山露水。再这样下去,恐怕不能再继续扮演“泽晴”了。
黄昏之后紧跟着夜幕。初春的晚上依旧寒凉,更因家中人丁稀少,每到黑夜便晦暗无比。
母亲住所不远处,便是姐姐曾经的闺房,题名“暄霁楼”。泽阴仰看浸在深海般夜色里的匾额,那人亲笔题的字迹早已半旧。
泽晴死后,这座大宅门内便再也没有了晴天。
冰蛇般的料峭寒意钻入领口袖底,回身时,泽阴猛然一个瑟缩。
中夜将近,可他出门前竟忘了提灯。母亲已经歇下,再折回去难免打扰,暄霁楼距离自己的院子尚有一段距离,只能走夜路了。
泽阴深吸一口气,自我安慰:别怕,很快就到了。
身为擅长夜间活动的云豹族,怕黑是泽阴难以启齿的弱点。泽晴惨死在寒夜之中,自此没有灯火的长夜就成了少年摆脱不掉的死亡阴影。
他已经成年了,要尽快学会保护家族。“泽晴”可以避在家中,但他不能够。
无月无声,连时间似乎都溶化在永夜沉沉里。走了不知多久,前方忽见得一点微光——到了?
不对,那微光只有一点,还在向他不断走近。纸笼中的灯火呈现为暖融的橙黄色,朦胧悬空,忽明忽暗,像黑夜里唯一的救赎。
灯杆被握在素白无垢的纤纤细手中,依次映出一截鹅黄的衣袖,和一张柔和的脸:“你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陌生少女的声音也同没有轮廓的微光一样,绵纯清亮,没有任何攻击性。听口气,像是把他错认成了什么人。
宾客家丁泽阴平日都应见过,听闻父亲近来有意为他择妻,这个少女或许也是候选人之一吧。
愣然间,少女把灯提高了些,再次开口:“连灯都不拿,是偷偷摸黑去看泽阴少爷的吧。怎么样,见到了吗?”
光与影在那张脸上流转一轮,姣好容颜如花火般明而后暗,饶是泽阴从未有过风月之心,也着实惊艳了一瞬。
不得不承认,这个姑娘真的很漂亮。
能这般问,想必定是意图通过嫁娶进入泽府的待字少女了。因为泽阴还是一袭女装,竟误让她把自己认成了同伴。
周围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只有她手中掌握着一点光明。客房与泽阴居处临近,以女子的身份同行一段,未为不可。
于是,少年换上安抚母亲时的细腻嗓音,答道:“没有。”
他不是第一次扮演女性,改易声线后,除了身材过于高挑些,其他并无违和之处。
陌生少女也未起疑,闻言忍俊不禁:“好奇也没用,心急吃不了热包子。趁天还没亮,快回去歇歇吧。”
二人沿着寂静甬道同行。泽阴不想去看那令人心悸的无边黑暗,只盯着她手中灯笼往前走。风声、脚步声、呼吸声,尽数传入云豹族少年敏锐的耳朵中。
隔着半步距离,泽阴能够感知到,这少女只是个带着些许妖族气息的凡人,独自留住陌生府邸,却没有丝毫惧怕。
美丽,但并不脆弱。
“我叫碧素,你呢?”凝思之间,少女再次打破沉默。
泽阴随口答:“晴儿。”
碧素顿了顿,见“她”不怎么热情,继续主动攀谈:“你来这里,是因为喜欢泽府和泽阴少爷吗?”
众女围绕着一男,多生嫉妒之心,泽晴便是死于深宫。泽□□:“不是。”
更何况,当年姐姐进宫,也不是因为喜欢陆沉檀。
典刑署前左使在落稽山常驻两百余年,家资颇厚,此番参与招亲的女子们,也多半是慕名而来。碧素想不到其中还竟有与自己一样另有目的的,语气不由微滞:“有人逼迫你来的?”
泽阴:“自愿。”
不是出于喜欢的自愿,定是情势所迫。
“那我们的处境还挺像的。”碧素双眉皱而后展,在夜色里冲他微笑,“放心,招亲上我同你堂堂正正比,此事之外,咱们彼此做个陪伴也好。”
风灯朦胧,音容也软和得不像话。这个名唤碧素的凡尘少女,既是不得已来到这里,为什么还有如此韧性?
碧素不知“她”心中惊诧,只见小姐妹一副愁眉不展模样,安慰道:“不管我们是为什么来这里,赢了,自然达成目的;输了,也可以平安回家。”
泽阴想着泽晴,轻问:“若是无家可归呢?”
不同于泽府,妖王宫根本没有回头路可走。
碧素沉思片刻:“那你同我走吧。”
“我不会嫁给泽阴少爷的,具体不太方便透露……”她顿了顿,略去了不当说出口的话,“总之等这件事结束,你若是无家可归,可以和我一起远走高飞。”
选儿媳这件事,泽老爷操办得分外夸张,竟还设了颇多比试环节。为避免参选人作弊,将她们都关在府中,好吃好喝供着。
之所以如此严格,是因这个女子责任重大,不仅要照顾好泽阴的母亲,更要支撑起整个泽家。毕竟这两百年来,陆沉檀讨好仙门的油水都是从落稽山旧臣身上剐下来的,云豹一脉早就如履薄冰,空有门面罢了。
为着攀龙附凤而来的,早被悄然划出备选之列。
至于别有用心的,本也该一并赶出去。
听她那句“不会嫁”,泽阴莫名一阵心堵:“泽府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吗?”
灯笼晃动不停,绣鞋一下一下踏过青石路,碧素边走边道:“我也有个曾经以为走不出去的地方,现在却已经站到了妖界。”
“出来后我才发现,原来困住我的不是旁人,而是自己的心。”明明穿着华贵衣衫,她却好像随时要化作翩然彩蝶,立刻就能抛下一切,飞出金丝牢笼,“不试试挣扎一回,怎么会知道行不行?”
两点明光倒映在杏仁瞳孔,泽阴错愕不已。
回头才恍然发现,他竟已在黑暗中走了这么长一段道途。可这一次,心里却没有丝毫惧怕。
泽阴本觉得,这些想要混进泽府的女子肯定会为一个徒有其名的位置,争得头破血流,可碧素居然在帮“她”。
难道是已经看破男扮女装,故意引他关注?
泽阴暗示:“碧素姑娘,无论出于什么目的,我们眼下也是竞争关系。”
“婚姻大事本就是相互选择啊,”碧素不以为意,“我不过是来碰碰运气。更何况,就算世上只剩泽阴他一个男儿,你我也不至于生死相争。”
通透,坚定,从容,又带着接纳一切的友善。
告别后,泽阴目送提灯少女渐渐消失,突然生出几分幻想。
如果姐姐在妖王宫也遇到过这样的人,就好了。
*
母亲一直郁郁寡欢,泽阴不得不以女子的身份留在别院,每每归来都是夜深人静,又要挑灯处理家事。
忙碌至此,他竟还分了些许精力调查碧素。最终,家仆在她赠给泽府的礼品中,查获一枚银绿标识。
泽阴恍惚觉得这东西很是眼熟,却又一时想不起来在何处见过。
沉思间,房门叩响三声。
泽阴迅速换了裙裳,推门正对上碧素温和友善的笑颜:“泽老爷请我们去前厅,看你这儿锁着门,我来提醒一句。”
经过几轮角逐,如今泽府只留下不到十位少女,父亲的确今日要见一见她们,当面考察一二。
泽阴不想一身女装见亲爹,推脱道:“我已去过了。”
碧素忙压低声音问:“快同我说说,泽老爷都问了什么?”说着竟来扯“她”。
毕竟男女有别,闪躲拉扯间,一物从泽阴衣袖滚落。
碧素拈起,待看清此物,不禁惊呼:“你也是宋公子的人?”
听这个“也”字,或许正暗示了她的来由。泽阴反应飞快,将计就计默认下来。
泽阴之父泽方虽然卸任典刑署左使多年,但毕竟曾经威名在外。听闻要见他,碧素本就紧张忐忑,遇上帮手也不及分辨真伪,立刻迎了上去:“是宋公子派你来协助我的,对不对?”
“你的任务具体是什么?帮我得到泽阴的注意力,还是给宋公子通风报信?”
她一句句说着,泽阴心底的谜团也逐渐解开。
银绿商徽,正是青虹谷宋氏商会的独家信物。
宋氏商会看似与世无争,实则在悄然积蓄实力,三年前来更接纳了寂尘道君夫人,联合仙门势力与陆沉檀分庭抗礼。碧素混入泽府,大抵也是为了替商会主人宋鉴打探消息。
见了友军的少女实在太过殷勤,泽阴局促避开,道:“父……泽老爷也只是见一见我们,问些家世来由,不会刻意为难的。”
“当真?”
“嗯。”
碧素追问好几遍,终于放了心,道谢离开。
她前脚刚走,泽阴就换上常服,紧跟着出门,抄小道往前厅去。
对于父亲要问什么,他也是一头雾水,万一碧素被为难了,得想办法把父亲的注意力岔过来。
就当是,还她的引路之恩。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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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过门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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