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院安静宁谧,前厅却是一片肃穆,似乎落稽山典刑署血染的余威也蔓延到了这里。
少女们依次入内,出来后则从侧门离开,避免交头接耳。
泽阴想要走近旁听,却被家仆拦下,说是父亲吩咐,不让他见这些目的不明的女子,以防被人利用。
听不到屋里的声音,泽阴等了半晌,见已经出来的众人神色慌张,竟也跟着紧张起来。
日头渐高,碧素终于出门,脸色平静,看不出情绪。泽阴先她一步跃回别院,重新扮成女子,站在必经之路等她。
视线对上的瞬间,碧素疾跑过来,一把扯住泽阴,平静的脸色瞬间垮塌:“……吓死我了!”
轻裙飞带翩然眼前,夹杂着独属于少女的清馥芳香,泽阴身子猛地一僵。
在她断断续续的讲述中,泽阴大致捋清楚始末因由:父亲此番召见,的确只问了众女的家世背景,但因在典刑署提审犯人成了习惯,难免不怒自威。何况泽方老爷体态壮硕,中气十足,一番“拷问”下来,竟把女儿家们吓得不轻。
“我答应了宋公子,必须在这里呆到掌握陆沉檀错判案的证据为止。”明明只是个初入妖窟的小姑娘,碧素却很是坚定,“就算泽阴是个五大三粗的糙汉莽夫也要继续。”
连“少爷”都省略了,可见受了多大刺激。
泽方高大威猛,泽阴虽是继承了他的血脉,但身材却并没有往健壮方向发展,反倒匀称得体,加上刚刚成年,骨骼还没有长开,与“五大三粗的糙汉莽夫”毫不沾边。
他试着纠正碧素错误的脑补:“少爷与老爷不同。”
“怎么可能不同?”碧素根本不信,“有其父必有其子,典刑署纵容落稽山冤假错案,一身富贵都是从老百姓身上盘剥下来的。”
父亲对于阴私之事的纵容,泽阴长大后也渐渐明白,心知有愧,不再辩解。
碧素不知他心绪涌动,继续道:“半月后泽老爷要考我们记账持家的本事,这几日得抓紧练一练,咱们一起吧。”
泽阴颔首。
穷则变,变则通。如果她是搅动死水涟漪的那片石子,倒也无妨。
碧素又聊了几句,终于松懈下来,对泽阴弯眉道:“这地方太可怕了,幸好有晴儿姐姐你陪着我。”
笑颜晃人心魂,不经意的流露尚且惹眼至此,若是刻意讨好起谁来,怕是仙神也顶不住。
泽阴不禁感叹:父亲不愧是深谋远虑,若提前用“泽阴少爷”的身份与她接触,他怕是早被这个目的不纯的姑娘迷得不辨东西了。
*
明明和其他人一样瑟瑟发抖,碧素偏在外人面前完全掩藏下情绪,这番“镇定自若”很快得到了泽方老爷格外的赞誉。
为了乘胜追击,次日一大早,碧素就开始加班加点学习。
她出身青楼,从前不过依靠弹琴卖唱求生,对持家之事可谓一窍不通。面对密密麻麻的账本,小姑娘却完全没有遇上泽老爷的惧怕,只逐条逐目认真钻研着,反复思量的不懂之处才会去请教泽阴。
少年吃着少女送来的糕点,看着她伏案学习的模样,不觉时间飞逝。
直到灯盏中蜡烛燃尽,泽阴才恍然反应过来。眼看着碧素换上新的白烛,一副决战到天明的架势,他忍不住道:“既只是走过场,不必如此消磨自己。”
她有这份迎难而上之心,哪怕明知逢场作戏,他也愿意顺水推舟。
碧素摇头:“你累了先睡,我把手头上这本看完。”
泽阴口头应下,却又不觉陪她坐到三更。
合上书页,碧素舒展身体,交替揉着肩膀。泽阴也主动上去替她捶背,力道却不敢放得太重。
碧素只当他是“小姐妹”,一边心安理得享受着同伴的关怀,一边追忆:“在我很小的时候就知道,不努力,会死。”
作为青楼女与妖修结合的后代,碧素自小饱受欺凌,只有事事争先,才能有所尊严。
红颜多薄命,母亲入殓花光了孤女仅剩的积蓄,为了避免卖身求生,她只能昼夜不停地练习弹奏琵琶,哪怕十指流血也不曾懈怠。
自那以后,她更是变本加厉勤学苦练,力争样样都做到顶尖,成为了百花楼的金字招牌。
泽阴在一旁静静听着,也不断回忆起自己的童年。与竞争意识强烈的碧素不一样,泽阴反倒自小就被父母教诲着不要拔尖,不要出挑,只有排除掉一切威胁,才能在落稽山的权势之争中存活下去。
他们殊途却又同归,如今的泽阴虽然温和谦逊,却背着家人暗自修行云豹族功法。如今的碧素纵然要强,也并没有她所说的那样锋芒毕露。
看出他的疑惑,碧素温声一笑:“算你遇到我太晚了,倘若放在四年前的群芳会上,我绝不会多看旁人一眼的。”
“一身傲骨,一腔傲气,紧绷着弦到最后一轮,只想争那唯一的魁首,却没想到戚浮欢姑娘居然会说出‘所有人都是花魁’这样的话来。”
她笑个不停:“那一刻才发现,我竟把自己的世界越活越小了。”
“随宋公子来青虹谷后,一路走南闯北,又听云衣姐姐说起寻常阁姐妹们相互扶持的种种,我终于明白,胜与负之外,还有共赢这个选项。”
世道坎坷,幸而她遇到的,都是很好很好的人。
碧素心怀感激,泽阴也不禁动容。既然同样有着想要改变落稽山的愿望,不如就让自己做一回她的棋子。
*
从春色浅到春日迟,又经过了记账、持家等一系列考核,泽方老爷终于定下来碧素一人,安排让千挑万选出来的儿媳备选人见一见泽阴。
得知这个消息,碧素立刻拉着“晴儿姐姐”商量起对策:“你说,怎么才能让泽阴看上我?”
泽阴忧虑的却是被她看到自己的男儿身时该如何解释,心不在焉摇摇头。
碧素自顾自思考半晌,灵光一现:“要不这样,你同我对戏吧!”
她说着扯住少年:“现在,假装你就是泽阴,我试着来勾引你。”
泽阴被她拽得撞在一起,听到“勾引”二字,瞬间不好了:“不、不行。”
“为了宋公子的计划,我们必须拿下泽府的人证物证。”碧素认真对他讲理,“都坚持到现在了,这桩婚事我必须演下去。”
说着婚事,实则没有半点嫁娶之心。可偏偏经过这一阵的相处,他当真被她绊住了半颗心。
泽阴心中哂然:“我要怎么做?”
“你要装得像一点,方便我代入。”碧素不知从哪儿找了一只凶兽模样的面具给“她”覆上,“据我分析,泽阴多半与泽老爷一样凶残狠绝,敏感多疑,又是那般五大三粗的物种,养尊处优独享家业,还不知私下有多风流。这种男人喜欢的,多半是不谙世事的小姑娘。”
思路全对,分析全错。
泽阴试图挽回一点自己在她心中的形象:“或许也不一定……”
“我们先按这个剧本排练。”碧素打断,“三天后就要见他,时间不多了。何况泽老爷嘴太严,想要典刑署的证据只能从泽阴身上突破。”
虽然跟随宋鉴的几年让碧素改变了很多,但骨子里的“卷王”基因却还在,一旦下定决心,那就是不撞南墙不回头。她如此斗志昂扬,泽阴也不好再劝阻,只得配合演戏。
没关系,都在母亲面前演了这么多年的“泽晴”了,这要求想必也不难做到——
不等泽阴心理建设完成,碧素眼眸眨巴两下便染上水色,身子恍若抽掉骨头般软下来,声音也轻柔不少:“你、你可是泽阴少爷?”
泽阴心神一晃,鬼使神差点头。
碧素作出惊羞模样,低着眼不敢看他,继续演戏道:“泽老爷让我同少爷,见一见……不知少爷对我……”
话至一半就不再点破,脸颊也恰到好处红了半边,浑然是未解风月的少女情态。偏偏肩头薄衣缓缓垂落一角,彩纹流动,露出几缕欺霜赛雪的风情。
所谓欲拒还迎,大抵如此。
这一刻,泽阴终于明白为什么去过烟花地的男子总是无一例外沦陷其中。若那些女子都有她这般能耐,恩客们何止一掷千金,怕是赔了命都甘愿吧?
他耳根发烧,只想赶紧结束这场对戏,应道:“婚姻大事,父母之命,我并无不满。”
“停停停。”碧素立刻抽离出来,扯起外衣,“泽阴不可能这样轻而易举答应娶我的。”
卸下温柔假面,眼底重新浮起狡黠,两幅面孔都是可人又灵俏。
泽阴问:“那当如何?”
“以他的立场,肯定会怀疑我的目的,想通过恐吓套出实情。”碧素思量道,“你试试吓我一下。”
对于她的“实情”,泽阴早已得知,但没有点破:“怎么吓?”
碧素扯过他一只手,往自己一侧颊边的墙上一摁:“先这样壁咚一下,你再掐着我的脖子放狠话:‘女人本大爷见得多了,你会什么本事?’——记得暧昧一点。”
泽阴只用了很轻的力道搭在她脖颈,简略道:“你会什么本事?”
“不行不行,”碧素不满意摇头,“你的口气温顺了,想想那可是云豹,杀人不眨眼的典刑署左使之子。”
距离太近,芳馥如兰的吐息都扑在面门。顺着话音起伏,泽阴甚至能感受到指腹下少女颈侧动脉的鲜活跳动。他尽力压制着心乱,又说了一遍。
碧素依旧不满意,见“小姐妹”无论如何都无法摆出渣男架势,扯下面具,二人的位置也颠倒过来。少女把比自己高半个头的少年抵在墙上,扼住他的咽喉,用严师口吻示范道:“这样,凶起来。”
掐着“她”的命门,但因碧素太过专注,居然没察觉到手心下的喉结滚动。危机与美色当前,泽阴从耳根到面颊、脖颈一寸寸转红,几乎要炸出耳朵尾巴来,急慌慌推开她。
见她这般作态,碧素反而笑起来:“对,没错,到时候我就这样假装害羞。”
她同梳理账目般一步步考虑着如何应对,如何回答,拿起纸笔记录不停。仿若看台上专业的老戏骨,握着各种剧本,说沉沦则沉沦,说抽离则抽离。
泽阴鬼使神差问:“对于这桩以婚事设的局,你真的不曾有过一丝真心?”
“假戏投入真情,岂不是害人害己?”碧素在灯前边写边说,“多余的爱情,只会影响我办事的速度。”
目光坚定,语气斩钉截铁,容不下半点人情。说这话的她,像极了群芳会之前的碧素。
今夜,二人心底同时只徘徊着一句话:
别爱上她(他)。
*
三日后,泽阴换回男装。泽方把唯一的儿子引至碧素居住的小院子,给了一整日让他二人相处,含蓄表达了希望修成正果的愿望。
支开父亲,泽阴在院门口来来回回踱步,始终不曾入内。
他知道,碧素就在里面。一旦用了那些剧本,他没有任何招架之力。
他也知道,纵然是盛装打扮,但碧素袖中却藏着一把匕首,始终不曾放松警惕。
这一犹豫,竟直接站到了入夜。
环顾逐渐暗沉的周边景物,泽阴恍然发现,哪怕是惧怕黑夜,可每个与碧素夜中相会的时刻,他从未有过任何胆怯。
她是勇气,也是光明。
是唯一的却又虚假的光明。
即便如此,他也好想……留住她。
那么,再陪他最后一夜,可以吗?
屋内,碧素只当避而不见是泽阴给自己的第一次下马威,百无聊赖歇了一天,哈欠连连。正准备安歇,一阵诡异的疾风撞开窗棂,周遭灯火蓦地全熄。
察觉到陌生且浓郁的妖气,碧素浑身一个激灵——来了!
白天不来晚上来,怕是没安什么好心。
“你、你可是泽阴少爷?”她按照剧本,对着眼前乍现的人影,故作惊惧。
对方不答。
今夜光线昏暗异常,碧素看不到他的容颜,只能大概辨认少年的身材——个头高挑,骨架匀称,没有想象那般健硕粗糙,气势似乎也不是杀气满满的样子。
她微微愣了愣,一时有些摸不准这个男人,继续开口:“泽老爷让我同少爷见一见,不知少爷对我……”
语速比先前快,尾音也有些抖了,透露出她的紧张。
泽阴依旧不说话,迈开步子,踱至她身后。哪怕隔着黑暗,碧素也依旧能感受到那如芒在背的视线。
他在看她。
为了显得清爽可人,碧素今日故意盘起长发,露出细长的后颈。此刻被泽阴一动不动盯着,她寒毛直竖:他该不会,想咬断吧?
瑟缩之时,耳边响起类似马的喷鼻声,脊背忽而贴上柔软一物,一路逆溜到颈窝。碧素吓得浑身僵直,不敢乱动,似乎能感受到某种活物的锋利獠牙蹭过皮肤的触感。
——这个泽阴,果然急色又残暴!
袖底匕首还没来得及去摸,就被什么毛茸细物卷了出去,砸在地上。
碧素一颗心瞬间提到嗓子眼:他发现她带着凶器了?怎么办?
可泽阴并没有说或做什么,只用那疑似云豹尾巴的东西一点一点环住她的腰,尽量放低嘶声的强度。
不同于其他猫科物种做气味标记时闭嘴眯眼蹭脸的状态,云豹一族往往需要龇牙咧嘴,蹭脸之后还会更进一步用长尾卷住被标记的对象,全力释放友好信号。[1]
然而,凡间长大的少女并不能够理解这份友好。见他又是露出獠牙,发出嘶吼,又是用尾巴绑人,全当这个毛绒怪物是要在吃掉自己前玩弄猎物。
——好变态!
或许是察觉到她抖得实在太厉害,泽阴不再深入,稍稍替她整理了衣摆,化作云雾离开。
危机解除,碧素瘫在地上,大口大口喘气。
她不知,一墙之隔的屋外,才“轻薄”过意中人的云豹少年也是四肢无力,耳朵尾巴颤抖不停,几乎维持不住人形。
好香。好软。
……好……爱。
“爱”字浮现的刹那,少年身子一歪,瘫在墙边。
栽了,他彻底栽了。
[1]云豹习性来自百度,有微调
泽阴:老婆贴贴(蹭脸摇尾)(努力温顺)
碧素:(已吓晕)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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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过门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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