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白茫茫的。
天彻彻底底笼罩含纳着万物。身下地面的边际无限弯曲,孑然之处像是无边寰宇中唯一一个拱起的小峰,用以承载更小的人。
裴谙闻到焦灰的气息。他听到火燃烧的声音。
一面是悬崖,一面是李煜琦所领的浩气兵将。有两件算得厚实的外衣包裹,他还未觉得冷。他尝试过,支起身子已费尽他所有力气,遑论站起。体内的浊液被尽力清理,银器却是力所不能及的。他瘫在地上,蜷在一丛草之下,肢体软弱,神思混沌。他只怔怔地望着充斥世界的白茫茫的幕布,那里不久便有一角被飞烟染灰。
脑海中是生命里上一次的鲜活画面,仿佛是才教人惊厥的梦影,又似是遥远的真切记忆。碎片翻滚着——
唐祠颍死了。那个唐门弟子同李煜琦一样,是沈长风至亲的好友,大概也因此才会参与到这等秘要之事中来。想起唐祠颍,他只记得不空关突围时他下意识为了护身旁一人而中了流箭,腿疼得几日睡不着觉、下不来床。也是养伤期间,他才知晓他护的是唐祠颍。除此之外,点头之交,也无甚可说的。
“我......没忍心......等。”
稍转转脑子便可猜出,要在安静之地刺杀曲霍萦这样的人物,要确保一击毙命以免信纸污损,就是要连发三箭、每击必中,必须挑最有利之时孤注一掷。要说这个任务,险极。若论当时情景,机会该在曲霍萦攀登极乐的刹那。
可笑啊。可笑向来以潜伏无声、当机立断著称的“无息夜豹”唐祠颍,丧命于对他无足轻重之人的一时恻隐——若他多等片刻,曲霍萦未必能偏开致命的第一箭,更无从诈死;可笑刁滑诡谲的“蛇信鬼猴”曲霍萦,捏着半对的情报轻易孤身涉险,一着不慎,满盘皆输;可笑沈长风......
唉。
可笑他自己——
混沌之中只有厚厚云层之上的日光慢慢挪动。
太阳西斜,火声渐弱,明日坐忘峰西南便只余一座残垣断壁。烟飞焦屑之时,裴谙已将诸事想了一遍又一遍,试图找到一个原因——他是哪一子落错,才输了这满盘棋局?他饮那盏毒酒无从避免——浩气营内,亲信设宴;入那楼阁无从避免——要务加身,牵连重大;沈长风妥协无从避免——无论曲霍萦开出什么条件,但凡它值那无数人命、数年心血,值那过去沉没的牺牲和未来必争的城池,条件必应;曲霍萦改变条件——恰逢他们撞见,恰逢曲霍萦毕生心头恨事被他二人化了实形;他遇见曲霍萦——
他难以理解。
将因果一一问遍,最终他似乎只能说——他不太幸运。
可这算得什么“原因”?
无尽白幕上的烟灰渐散。天上落下小雪来。人声渐起。
茂密草木隐约漏了些另一边的将士的低语。
“唉,就这么一座楼阁,干干净净清清楚楚,都找了好几遍了,一具身躯怎么可能藏得住啊!裴大侠的遗体不可能在阁里。”悲戚低落之余有耐不住的烦躁。
“说来也奇怪,沈天骄自己在阁里放了火后要抱着遗体先回去,走得不声不响,对底下人一声吩咐都没有,还是路上碰见于晓棠才想起叫他知会李天丞。他自己抱着唐天丞的遗体走了,留了裴大侠遗体在阁中。沈天骄不应该最想着裴大侠么,说句冒犯的,要挑一个,也该是带走裴大侠的遗体呀。”
那人气道:“这谁知道。你说沈天骄还偏巧碰上了于晓棠,于晓棠这个粗心毛病一犯,传信时只说是沈天骄带着一具遗体要临时先走,也没说清楚沈天骄抱着的是谁;李天丞竟也没多问,吩咐一句‘看着烧干净’就也走了;以至于火都烧完这么久了才知道阁内丢了人。于晓棠实在糊涂,李天丞给他的那顿板子挨得不冤!”
“那是李天丞知道计划。咱们只看见裴大侠进去,哪里想到唐天丞事先潜伏在里面?无息夜豹,唐天丞的接的任务向来是最险的,哪回失手过?于晓棠要是那么同我说,我也只会以为除了沈天骄带着的尸身之外,剩下没提的人都如计划行事,没有大碍。李天丞听说有尸身也不追问于小棠,看来是本就预期有人可能受重伤,那这沈天丞急匆匆突然要带人先走,说不定是救人去了。我猜是唐天丞生命垂危,沈天骄着急救唐天丞才走得匆忙,那时候裴大侠还没事,裴大侠是后来才牺牲的。”他话音才落,又啧地一声:“也不对。沈天骄自己要走,叫李天丞继续处理接下来的事务,李天丞听完于小棠传话,吩咐了几句也走了,主帅都不留守,那就是他们知道主要目的已达成,曲霍萦已经死了。沈天骄和李天丞急着去看重伤的唐天丞,曲霍萦的又死在了阁内,裴大侠能到哪儿去?”他喃喃思索一阵,又说:“沈天骄只带走唐天丞,又轻描淡写地叫于小棠传话,那曲霍萦死后沈天骄走前,裴大侠应当没有重伤,那之后就更不可能有意外了。”
那人压了压情绪:“还是你爱琢磨,我一想到裴大侠和唐天丞都去了,什么也想不进去。这其中肯定有关节,只是我们也只能瞎猜。李天丞只让我们在外面放火,没有请示不许轻举妄动;严禁入内,又三次五次传人查看火势回报,火熄了又点,就是要确保里面的东西不留痕迹。保密的东西,我们又缺少消息,如何能推测楼里的实情呀!”
“确实。”
这时第三个人加入了谈话:“万一——裴大侠还活着呢?”话音里有些哽咽。
正是之前被差来往返汇报火势之人。
余下两人应声:“是哪,没有尸身,就不是死!”“你别太伤心了。”
那人深吸一口气,才勉强出声道:“午后我进殿时......李天丞正和沈天骄吵着。我只听见李天丞怒骂了一句‘自欺欺人’,就没敢进去。后来沈天骄沉默了好久,我又模模糊糊听见他说什么‘华山极冷。你也知道,他那样的境地,是活不下来的’,什么‘我不愿亲眼目睹罢了。你就让我自欺欺人这一回吧。’沈天骄、李天丞像是也不知道裴大侠的踪迹,但裴大侠已处境危难......”
“当真?军队当时离得远,未必能看见,莫非他们离开过楼阁?如果是的话,裴大侠确实还生死未卜!但是华山险峻,若是受了重伤,这山野之中也着实凶险!”
一人话音也有了颤声:“太好了!裴大侠还有生还希望就好!别的我们也不知道,只沈天骄这一句,华山太冷,食物也少,我们今夜去附近走走,悄悄丢些衣物食物......”
“是哪!”余人附和着,边说着边走远了。
草木之下,裴谙难看地咧了咧嘴角,不知作何感想。
于小棠如何,沈长风会不知道吗?什么“恰巧碰上”,沈长风怕不是去专程偶遇于小棠的。
小雪飘落,落在草叶上、睫上、鼻尖。天空逐渐暗下去,不远处的人声又渐渐稀疏起来。裴谙本来还能凝神去听,待寒意不知不觉渗入骨髓,神思便再难凝聚。
浩气不留他,他得躲过守卫将士才行。
雪又渐渐密起来,铺天盖地地,从穹顶所望不尽之处落下来,簌簌地,落在叶上、衣上、面上。那声音令他想起幼时谷中在母亲膝上蒙眬苏醒时听到的蚕响。睫上积了银屑,手脚已失去知觉,呼出的白气在眼前极快地消散,就像他所回想的——他的一生。
长夜已至,黎明尚远。
楼阁处值夜的将士打着瞌睡,照明篝火静静地跳着、燃着。
雪密密绵绵地下着。一整夜的时间,万千梨树夜放,无边雪毯绵延。华山某一悬崖边上,佝偻沉寂的残垣不远处,丛草之隔,裹着纯阳外衣的万花弟子一动不动,已被大雪埋了大半。积雪斑驳了他的长发,将他身上白衣同地面化为一体;他嘴唇发紫,面色苍白,脸上亦是一层薄薄的白绒;无悲无喜的面容平淡得看不出生命气息,眉毛同睫毛上绽着松软的银花,而那双乌黑的眸子——它们沉寂地半敛着,一动不动地凝视着玉京太久了。
除却簌簌落雪,万物与光阴一同在这夜间凝结。
他是雪中生出的塑像,是大地化出的人面。
冰雪的魔咒,被点破于破晓时分。微光弱得还让人无从察觉,于是梦与梦之间短暂睁眼的人都以为这还是长夜。
塑像在漫长又寂静无声的光阴里,于某一莫名时刻,毫无迹象地、像是盛夏无故掉落的绿叶般地,阖上了终夜长开的双眼。生命的气息从他外形上已无从辨别。
那个黎明并没有遇他双眼而成之色。他没有看到的,是黎明以后的数十日里,浩气将士有意遗失于山野的衣物食物数不胜数,几乎出现于华山每一个有过人迹的角落,屡禁不止。千山之外,在浩气外围之下,恶人据点世外坡有大量将士一夜哗变;恶人坚守无果,丢了整座城池,人员损失惨重。同时,有“蛇信鬼猴”之称的残道邪侯曲霍萦为沈长风等于鸿门宴中杀害的消息一夜之间遍传江湖,“无息夜豹”唐祠颍名噪一时。收着裴谙旧时衣冠的棺木在凄哀声中抬回了万花谷,一路翻飞的银白纸钱连着几日绵延数里,从未断过。武林天骄沈长风沉寂十余日后再度出现于众人面前,安抚各部、吊唁亡者,随后率领部下孑身奔赴瞿塘峡。向来同紫衣名士出双入对的武林天骄身侧的位子自此便空了。
鸟雀稀落啁啾,山野里已有采药人早早离家,行走攀爬于陡峭山间,为新的一天而辛劳了。
天彻彻底底笼罩含纳着万物。广旷暗色中,山野变得渺小,人于其间不过点粒。
天光未亮,新日还在孕育之中。
需要搞古怪的地方,一般所谓的“碰巧”都不是碰巧。于晓棠太惨了,被高端玩家一忽悠,莫名挨了一顿板子。被李天丞拿来出气了。(狗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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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六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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