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拜天地——!”
钟吕门被四座足有百丈的山头围抱在怀中,今夜这地界一反门户紧闭常态,由远及近的楼阁亭台被照得通明,鼎沸人声挤满中央主殿长生殿,放眼望去,无不是煌煌景象。
入殿的主道上铺满鞭炮炸过后的红屑,像是谁怒放的心花。宾客集群,闹哄哄的笑声将这个晦暗无月的夜都衬得喜庆起来。
随着司仪的宣礼声,周遭近百道含着笑意的目光不约而同落在首座下那双新人身上。
可此时无数视线中央的谢皎却听不清任何动静,他心如擂鼓,后知后觉随着这声“一拜天地”旋踵,魂不守舍地朝殿门外的方向拱手揖下身去。
谢皎脚跟发轻,头晕目眩,唯恐动作稍微大了将这场好梦惊碎,他起身时忍不住侧目瞧了一眼身旁并肩的道侣。那张令他魂牵梦绕、无数个夜里辗转反侧的脸,就在这方红盖头底下,有种近乎乖顺的安静。
他并未扯下盖头对自己横眉怒目斥一声“荒唐”,更不曾拔出腰间那把鬼见愁的妖剑,请宾客们回府。
这个人今夜愿意站在这里,与自己拜堂,已是与从前坚持相悖,谢皎极力克制起伏的心绪,仍不免瞬间失神,低唤了一声:“随河....”
“二拜高堂——”
两人同时一顿,随河不便回话,与谢皎极有默契地同时回身对着座上的钟吕门主周玄九一拜。
“新人交拜——”
谢皎心头狂跳,再虔诚也没有的向随河低下头颅。这一拜长揖到地,不像拜堂,倒像拜师,众人一愣,随即便听见满堂哄笑。
“礼成,从今而后,钟吕门随河与其弟子谢皎结为道侣。道侣二字,与民间夫妻无异,需得同舟共济,死生不负,你们可记得了?”
随河微一点头。
同舟共济,死生不负。
这八个字太缱绻了,谢皎听在耳中,难以形容的情绪从他心尖升起而后散入四肢百骸,让他整个人仿佛浮在空中。只恨不能立即白头,好叫随河明白他到底有多想与之携手到老。
他发誓他的前半生从未有一瞬间像此刻这般多愁善感,可纵然是白头偕老的诱惑,眼下也得搁置了。那都不如眼前随河这幅度轻微的颔首惊心动魄。
首肯的姿态让谢皎只觉五脏六腑刹那着起火来,难以言喻的狂喜令他的手臂微微发抖,他陡然攥上随河的手指,情难自抑喃喃道:“随河.....师父...我...”他说不出口似地,静默片刻后才道:“自从你把我从那地方捡回来,我的命就是你的,我望着你的背影至今,就连做梦也不敢想有这一天...我永远...”
谢皎强行压抑的情绪令嗓音微微发哑,他说到这里,紧紧盯住红盖头,话却停了,一对眼珠亮得可怖,充满不能细看的侵略欲与压迫感——那是着魔的眼,在红烛的光辉中原形毕露。
他背对着众人,唯一能看清他目光的随河被方红盖头遮了视线。
谢皎身形高大,站在脊背笔直的随河面前,须得微微低头才行。他心绪稍定,换了个说辞,“世人叩天问道长生,我的道就在这里,我只想做个凡人,他年与你一起终老钟吕门的四方山下,变成一方铭刻我们姓名的墓碑。”
他说这话时是带着憧憬的。
随河一怔,没答话。
大礼已毕,门人弟子乌泱泱簇拥过来。
“师父待玉裁要求极为严格,这大半生他都在潜心学术,不常与门人来往,于人情世道直来直往惯了,你二人虽结为道侣,往后你仍需以弟子礼尊他,不可因身份变化而轻慢欺辱。”说这话的是门中论资排辈最长的师兄。
随河带谢皎回到钟吕门时年不过十五,可人间五国成名的少年郎中,随河已是最耀眼的那个。是以随河才能破例被门主收为弟子,与钟吕门的长老们平起平坐。
随河手把手教习谢皎,可门中上下鲜少有人知道,谢皎是比随河年长两岁的。
谢皎初见随河那日,是他此生最狼狈不堪的时候。
那是个大雪封河的冬夜,他所在的地方那么深,竟也能感到冷意。
他仰躺着,眼前一片漆黑,以为自己就要死了,下一刻有人在他的头顶破开一线生机,有什么东西发着光,湿滑粘稠的血顺着那只扶着厚木板的手淌下,那手指细长素白,有两道浅浅的旧疤。却极为有力,他身子悬空一轻,便失去意识。
——他被随河单手攥住衣襟从死亡的深渊里中拖出来。
三更夜雪,宝剑黯如水,微红湿馀血*。
转眼十年流光似电,他长成顶天立地的男人,前尘往事不足挂齿,然而不论过去多少年,那一幕就像柄寒凛生光的新刀,永远陈横在他眼瞳深处。
让他再也看不见其他人的影子。
谢皎没有立即承诺什么,只是深深地瞧了眼随河,正色答道:“师伯的话,我记下了。”
有个年纪小的弟子笑嘻嘻抬手向颈间一比划,“以为随师哥的剑是摆着好看么?”
一位年岁稍长的女子抱着臂,挑剔道:“我可告诉你,你以后若是敢仗着这张脸做出愧对师弟的事来,往后夜里千万莫睡着,我先来替他清理门户。”
谢皎露出笑意,点了点头。
“哼,随河当年要捡你这个野小子回来,老夫头一个不同意!你小子在门中长大,这么些年只肯称随河一声师父,与他的师门同气同声。我们这满门老东西讨不上你一个热脸,旁人看不出来,我可瞧你是心胸狭隘,眼眶子里填的俱是乖戾难治,鬼气森...”
周门主放下酒杯,不轻不重一响,缓声道:“冀深,今天是他们二人的好日子,你想说什么。”
周遭霎时静了,谢皎立即看向随河,只见随河果真要扯下盖头,谢皎眼疾手快地抓住他的手腕拦下,低声安抚道:“我自能处理,切莫动怒。”
随河听他这样说,便不动了,谢皎客气道:“冀明师祖醉了,既入师门,便需不舍昼夜苦学,过去是晚辈怠慢,日后我必然亲自登门携礼,向您讨教。美酒佳肴备至,请师祖入座。”
宾客无不惊奇盯着今夜一改脾性的谢皎,就连随河也转头看过来。
随河为人师长,教训谢皎是天经地义,被人在眼前直指出徒弟顽劣不驯尚是头一回,更遑论在他们的喜宴上说这样的话。他手指微动,奈何仍被谢皎大力握在掌中,只得作罢。
正在这时,门外忽地飘进来轻轻的调笑,“随玉裁,盖头可是要入洞房时掀的,哪有自己揭开的道理?”
四下暗惊,“逍遥王?他怎么来了!”
“难不成是那位殿下有旨意带到...”
随河就着这个姿势,隔着盖头侧首望向殿门口,冷冷道:“姬非臣,钟吕门并未邀你赴宴。”
“此言差矣,我今夜不是来看你的笑话,而是周门主盛情难却。”姬非臣年轻俊秀,笑起来眼尾微弯,略带促狭。实在让人难以想象他竟是身居高位的王爷。
主座中周玄九起身,朝司仪使了眼色,司仪忙唱道:“礼成,送入洞房!”
谢皎眉头微皱,姬非臣出现时的场面熟悉,似是发生过。
五国中负有盛名的青年才俊除了钟吕门随河,仍有九人。这逍遥王便是其中一个,他出身青迟国皇室姬氏,不常与各门派混迹一处,师从各国名师,是用金山银山堆起来的英才。真要说起来,姬非臣与随河是争锋相对的敌手。那么随河大喜的好日子,门主为何请这么个人来呢?
谢皎刹那恍惚,脑海中阴霾一闪而过。
他心底抗拒深思下去,这等良辰吉日,不宜坏了气氛。更何况,今晚他对周遭发生的一切都心不在焉,就等这声“送入洞房”令下,谢皎端起堂前的酒杯,向座中众人一敬,仰头饮罢,反手亮出一滴酒也没有的杯底,道:“与随河喜结连理,各位宾客俱是见证人,恕我不能多陪,来日定与各位共饮千樽美酒。”
他说毕,牵着随河离开众人打趣揶揄的视线。
他们的住处在后山,从前谢皎被随河救回时住的小院子。后来谢皎苦学术法,亲自将他们的家翻修成两进的宅子。庭前移来了一树枝繁叶茂的巨硕青桐,延伸进门庭的小径两旁栽种四时花木,随时节更替葳蕤衰败。
随河是没有耐心做这些的,他一个人住在这里时,这地方连个活人气也没有。这些热闹都是后来谢皎用脚步与目光一寸一寸丈量过,内中生灵皆是他亲手侍奉,就连檐下那张题着“满庭芳”的匾,也是他亲手写了后挂上去的。
长生殿后门有条绵延通往后山的石径,谢皎一手牵着随河,另一手挑着盏小琉璃灯,二人一前一后慢慢走着,让谢皎生出随河对他深深依赖着的假象。
前路与来路伸手不见五指,夜色像活物,将目之所及的光辉尽数吸黯了。
只剩下眼前这盏摇摇欲坠。
山风吹打着灯笼,将一方巴掌大的红灯影投在谢皎脚下,狂乱地摇曳,明灭不定。
“师父,”谢皎忍不住停步回头,二人衣袂翻飞,随河的盖头早已不翼而飞,他盯紧随河的脸,忐忑道:“你方才也听清了,结为道侣便如夫妻,你真的愿意与我一生都——”
琉璃灯的光辉由下而上照着,镀在随河那条清晰分明的下颌线上。橘黄暖光在那一小片肌肤上滴溜溜滑动,像瓷面折射出的反色,没有半分温度,显得主人格外冰冷,不近人情。
他的神色被浓稠黑夜隐没,任谢皎再探寻也看不清。谢皎没来由心头发慌,伸长双臂拥住随河,琉璃灯掉在地上无暇去管,他想问又不敢问,颠来倒去地念着“随河”。
谢皎的声音忽然消失在喉间。
山风吹得冰冷的手指此刻正扳着他的侧脸,沉默许久的随河终于大发慈悲向信徒投来注视,像神的垂怜。
他像少年时那样,曲指拧住谢皎的侧脸左右摇晃,嘲道:“又在胡思乱想什么,这样的寒夜,不回家共享高床软枕,却要在这里与我说些不相干的话。”
他们修习仿仙术,夜能视物,御剑行路,不挑灯笼也看得清,学着民间夫妻做个样子只为讨吉利罢了。谢皎悬起的心因这熟悉动作落下,兀自抬掌覆住随河手背。
山风呼啸,林木像暗中窥伺的鬼影,二人沿着山径远去,衣袍因风鼓起,猎猎作响,在他们身后,仅存的那盏引路灯缓缓熄灭。
这是宣平二年的二月廿一,时令春分,四方山内毫无春意,犹感寒冬余烈。
*“宝剑黯如水,微红湿馀血。”温庭筠《侠客行》
谢皎攻,随河受
本文仍是尝试与练习阶段的创作,感谢你的到访,为我短暂或长久的停留。[猫头]新的一年,希望我们都能有所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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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拜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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