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时辰后。
屋室内暖如春夜,铜炉缓销瑞脑香,谢皎与随河被屏风隔开。
谢皎抱臂倚在屏风外侧,耳听着时不时响起的水声,喉头发紧。一双眼无处可放,只好盯着屏风上仿佛雕绣的大片昙花。
不知经过哪位名家的手,怒放昙花栩栩如生,仿佛下一刻便会不约而同凋落。
“重明..重明?”
谢皎猛然回神,抬眼却看见随河毫不在意地裹着袭薄衫站在他面前。
随河侧着头,漫不经心瞥了魂不守舍的谢皎一眼,自顾拢起**的长发道:“帮我擦干。”
谢皎一呆,目不转睛看他,伸长手臂越过随河肩头,从椸架上取来细葛布巾。随河转过身,随他擦拭,片刻后问道:“你认为门主为何会邀姬氏的人到访?”
谢皎的手指有种平静的、不明显的颤抖,可眉宇间却愈发漠然,他低声道:“姬非臣向来爱才,着实在五国间留下了不少美名。不少名门大户近年举家迁延,不就是因姬氏明里暗里给足了甜头。有种人,需得旁人恭维才能活得下去,周玄九又何曾例外。”
谢皎掌中擦拭着,神情认真,“往日你深居简出,姬非臣见你一面难如登天。周玄九也搭不上姬氏门路,今日借你我大婚广邀天下名门,姬非臣应邀也在意料中。”
随河默然一瞬,低声道:“门主不是那样的人。”
“可他待你仅是明面师徒,私下连传授你仙术也不肯。”谢皎低垂着眼,语气发冷:“师父,若非如此,为何这么多年,你私下只称他为门主?是你不肯,还是他不愿?”
“....”随河晃神的功夫,整个身子被迫后仰。
谢皎滚烫的掌心神不知鬼不觉穿过随河半干长发,抵上他后颈,随河一激灵,倏然站直了,转头看过来。
他甚少近距离观察谢皎这张俊脸。
他这徒弟生得最好是那双眼睛,被眉弓压着,眼皮微微下垂,与人打交道时便是不说话也平添几分礼数谦逊。
随河知道,那眼皮盖住了与生俱来的冷漠与洞彻,锐利得以至于正眼看人时就像要剖出对方什么秘密来,令见过他的人无端生畏,连正视都难。
这是不少钟吕门人对谢皎的印象。
只是谢皎从不会用这样的眼神看他,一如此刻——然而此刻亦有几分微妙的不同。
随河眯起眼睛,在那样**裸的沉沉目光中心生忌惮,轻声道:“我洗好了,该你沐浴。这几日布置婚礼劳神,你我二人今夜早些歇息。我先回房,不扰你..”
他剩下的话吞回肚里。
谢皎打横将随河抱起,禁锢在臂弯里转身走出门外,“随河,你在与我装傻,还是你当真不知你究竟答应了我什么?”
随河被谢皎带回婚房,桌椅陈设与往日一般无二,仅多出几支高照的红烛。
“共享高床软枕,这是你说的。”谢皎站在榻前,将随河放在厚床褥中央,俯身与他额头相贴,“...是你说的,随河。过了今夜,共享床榻便不是像你我年少时抵足而眠一夜就过去,而是...”
他着迷地盯着随河强作镇定的眼睛,薄唇在他眼尾贴了一下,“你的身与心将永远属于我,作为酬谢,我的身心与性命也押于你掌心,随你挥霍。”
夜风大作,吹打檐下悬挂的灯笼,窗户紧闭,光便从窗户纸外投进来,照在仰躺的随河脸上,也自上而下照着谢皎的脸。
深深浅浅的暗影在谢皎微耸眉骨与笔挺鼻梁上逡巡游移,像是他这十年来的悲喜钻出皮肉,**裸呈现给随河审视。
更漏传箭声在寂静暧昧的昏夜放大数倍,随河侧首看了一眼,与浴房放置一般无二的白玉屏风雕镂着大片昙花开得狂乱,在微光映照中折出令人目眩的诡影。
他脸色微凝,下了决心般将信将疑收回目光。顺手勾住谢皎脖颈,微微一笑道:“随我挥霍便好,这一觉睡去,再醒来便是换了人间。他日温柔刀临颈,可不要怨为师害你短命。”
谢皎沉浸在随河难得的温存中,心头生出的奇异不安也因此按了下去,他笑了笑,因低着头,两道剑眉直欲斜飞入鬓,他屈起一膝半跪在床沿,以吻作答了随河的话。
随河闭起眼,任由头顶压下来的炙热躯体,在他向来寡欲的身体上肆虐。
天欲破晓,长夜将明。烛泪烧干,焰火方熄。随河紧抿着唇,失神眼底仍噙着一层水,无边春色暗自生风,将纱帐吹拂得如同湖面波澜,身体与身体纠缠出的野火便又烧了起来。
*
次日早,谢皎眼角眉梢含着喜悦,轻手轻脚为随河擦拭身体。随河疲累至极堪堪睡去,不堪其扰地往被里蜷缩,谢皎赤着上身,肩背肌肉上露出细细红痕,昭彰随河昨夜如何崩溃。
谢皎蹲在床榻底下看随河无知无觉的睡脸,他的声音轻得能化成水,“随河,我.....”
随河皱了皱眉,转身面朝着墙睡了。他这一觉睡得天昏地暗,醒时竟又是夜色沉沉。
“什么时辰了?”随河浑身倦怠,声音沙哑,还有难以启齿的疼痛从身体深处升起。他转脸看了眼靠着软枕翻书的谢皎,抬起手指重重隔空在谢皎额头一点,冷冷道:“装模作样的禽兽,我不知你还有读书的耐心,以前吩咐你看几本秘籍比要你的命还难。”
他浑身不适,看谢皎横竖不顺眼。谢皎放下书本,将自己滑进被里,再伸臂拥住随河,一手安抚地从随河颈骨顺到尾椎骨,聚真气为他一寸寸抚平体内酸痛。
随河舒服得要命。
可谢皎的掌心热得令他发怯,只是被揉了两回,就骨头发软。
随河生怕又被拖进那团身不能由己的火中又痴态毕露,他咬牙切齿坐直,随手勾来谢皎的外衫披在身上,取过他方才看的小书翻看,视线落到书名上,脸色便黑得彻底。他斜着眼角瞅着谢皎,举起书,嘲讽问:“《龙阳密谱》?”
谢皎莞尔道:“不想伤了你。”
随河将书扔到榻下,木然转开视线。满头凉而密的黑发顺着他的肩背流泄下来,落在枕上与谢皎的唇角鼻端。
他披的那外袍是漆墨色,莹白洁净的皮肉随着他动作间若隐若现。
谢皎以为昨夜已足够,可今夜随河这样毫不设防坐靠在他身边,与他说些不相干的私语,却令他更想亲吻这个人。
他的心被世间最完满的情感充斥,这个人怎么能这样好呢?
教他如何活下去,又教他何谓两心相许。
就连记忆中雪夜棺中初遇,也蒙上了层温柔的神光。
清淡的草木香氤氲在谢皎鼻息间,让他难以忍受地握上随河手腕,翻身十指相扣着将他钉进被褥里,他居高临下凝视随河,眼底含笑:“前五年我拼了命想长大,想报仇,可你不准。我便拼了命和你学术法,想追上你的脚步。”
随河掩口轻轻打了个呵欠,倦怠眉目里浮出了点不耐烦,他抬脚将谢皎踹下去,转脸与他面对面,一指头抵着他额头,将他戳得歪向一旁,“弑父之罪天理不容,十二玄门群起追杀,你有几条性命够送。他就算死,也不能是你动手。我知道你恨他,但恨只能自我折磨,等你手握令十二玄门低头的律令,你就能杀他。”
谢皎因他的话心头滚烫,伸臂将随河揽进怀里,紧紧拥住随河,下巴贴着他头顶,“嗯,谨遵师命。再睡会,很快就睡着了,不然日后要昼伏夜出不成。”
夜深人睡去,只余一支细细的红烛高照着。
两人新婚燕尔,再理人间事已是半月后。这日天色晴好,花草遇上新晴便泛出碧翠,四方山再也关不住满园春色,引得百鸟先来报喜。空谷飘着莺鸟鸣啁,随河携谢皎暂别钟吕门,去游访名山大川。
谢皎性子沉,并无一人负剑独行天下的念头,是以这些年跟着随河学术,并不觉枯燥。
晨起练剑,他的视线余光里永远是随河的侧脸,一转头,就能看见他不动如山,神情冰冷。
他教自己御剑与用刀,仿仙术也毫不吝啬,倾囊相授。
谢皎起初不懂为何随河会做到这个程度,后来才渐渐明白,随河做这些不为其他,只为当年初见,自己重见天日时撑着最后一口气,跪在他面前,结结实实磕下去的三个响头。
随河心比铁硬,有时也比绵更软。
他想变得强大之心,与求生之心一般。
他待随河尊敬之心,与爱慕之心相同。
而爱慕总是带着忧怖与患得患失的,随河因生来被妖剑“煎神寿”认主,妖剑出世,便是不详的传奇,他在五国中实乃炙手可热的人物。不知多少人想尽办法拉拢他,或要摧毁他。钟吕门不顾外界讨伐声浪,为他遮风避雨,周玄九无论是个什么样的人,他都是随河的恩人。
随河的恩人,就是谢皎的恩人。
自此后,随河愈发成了个茶坊酒肆谈资里的添头,钟吕门也因其神秘,被世人好一通编排。不过多数人提及,倒无甚恶意,至多不过是好奇。
有人好奇谈他的剑与人,嘲他性情孤傲。
有人不怀好意,在怪笑里意味深长地说一句“世多殊丽,不如寒玉照风仪。”
三尺龙渊掌上持,亭亭寒玉照风仪*。这是随河少年时惹来的风流判词,
不过随河不大在意那些声音,更不大自视尊容,他十六岁那年,脚踏剑锋,纵高百丈,流云在他广袖翻飞间悠然而去。随河探指从四方山顶指摘“金魁”牌的身影如今还在《少年英雄卷》第一卷上栩栩如生。
随河并非有意出这风头,只因他得人庇护已是感激,钱财上就需得自力更生。更莫说带着个与自己一般大的徒儿,为养家糊口,不得已忍着羞耻,自此愈发鞭策谢皎,命他学成本事,早日挣银子。
他少年时面如好女,长开后稍变了模样,眉眼锋利起来,只一双美人唇如同当年,在他那张薄薄的黑白分明的脸上,变成辨认菩萨与金刚的唯一慈悲相。
谢皎便将他收进心头神龛,昼夜窥伺他一举一动,拿数十年如一日的爱慕供奉。
他如何独自去后山湖洗漱沐浴,如何在岑寂深夜将手指从小腹犹犹豫豫探下去,又如何带着厌恶与反感匆匆解决。
如何冷眼拒绝旁人求爱的真心。如何入定老僧般日复一日,不起波澜。
又如何在顿悟所学之道时,雀跃欣喜,与他唯一的徒儿分享喜悦。
谢皎无数次庆幸自己有幸成为这个“唯一”,他也做好了只让随河收徒的意愿停在自己这个名字上——偶尔的不归之夜,谢皎路过那些不知好歹的想上钟吕门求拜随河为师的人的睡榻前,与之彻夜长谈,令之打消念头。
随河尚不知自己到底养出了个什么玩意。
见过随河如何铁石心肠地拒人千里之外,便不敢再在他眼前放肆。有随河教导,他的武功进境一日千里,他曾经以为,会这样过完一生。
虽有遗憾,却仍完满。
可惜这天地之间,神仙鬼怪与人兽,都难逃一个“醉”字。
酒是个极有威力的法宝,让他轻易吐出了心事,他吐了个彻底,说只想与随河一生一世一双人。
那天随河只是皱眉看着他,而后伸手拍了拍他的脸,“酒色误事,你醉糊涂了,后山冷泉洗干净再回来,今日有样东西要给你看。一刻钟内回来,回不来便自己去山顶跪着,夜里也不用回来了。”
随河临走自言自语,“是不是该给他找门亲事...”
谢皎的酒是被这句话吓醒的,他雷厉风行匆匆洗了,再见随河时,是在满庭芳的院里,随河对他摆弄家院花草绝无二话,很是容忍。
谢皎彼时看着庭中那头肌理灰黑的小兽,试探问随河,“这模样是..梦貘?”
随河捏着小兽后颈皮毛将它拎起来,拿挑剔的眼光上下看了一圈谢皎,哼笑道:“看来你也并非一点书也不读。这东西是我在后山寻到的,它跟着我,一夜过去,我待惊醒才察觉它存在。”
谢皎微惊,皱了眉,“听说梦貘能食梦织梦,中术者无论有多高修为,也难以察觉。我以前不曾见过,不信它的能耐,果真这样厉害?”
随河颔首,提着梦貘递到谢皎手心,从鼻子里发出一声不屑的笑,“它若不害人,不过是令人做场梦罢了,何谈厉不厉害。你修为不足,尚未生出命魂兵器,日后行走国界,若身陷险境,梦貘可起出其不意之用。”
*三尺龙渊掌上持,亭亭寒玉照风仪。——明人胡应麟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梦貘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