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承祜突然呼吸停顿,心口火辣辣地烧着。
他自幼熟读四书五经,历朝历代的文史书籍倒背如流,“析骸以爨,易子而食”在史书上只不过是寥寥八个字而已,但这八个字压在每一个黎民百姓身上又是那么的重。
久居深宫的他甚至难以想象当时的场景,回望着祝长安深邃的眼眸,竟不知该如何作答。
第一次,他觉得自己如此无用又无措。
祝长安也没有想让他回答,自顾自地说着:“陈家寨的阿婆打的油饼可香了,小时候我最爱吃,每次去她都给我撒满芝麻。”
谢承祜静静地听着。
“阿婆家三代单传,只有一个儿子一个孙子,她儿子根骨好,是天生练武的好苗子,祖父提了多次,想让陈家阿叔从军,都被阿婆含糊过去,她说自己还要指着儿子养老呢!”
“可是你知道吗?五月敌军突击前锋营,孤霞山一带十六营全部陷落,营级以上将领二十七人全部殉难,人马死伤四千余人。”
“那日,我正随祖父誊抄殉难士兵的名册,阿婆亲自把陈阿叔送到军营。”
“阿婆走的时候头也不回,只是从那之后我再也没有见她打过油饼,听邻居说是病了。”
“可惜陈阿叔在军营里待了不到七个月,最后一场血战随主营突击也战死了,当时已有大半士兵饿死,主将们连提枪的力气都没有,阿婆把她五岁的小孙子送了过来。”
大颗大颗的泪水顺着祝长安的眼角滑落,仿佛不受控制般砸在衣襟上,泪水虽然没有声响,谢承祜耳边却蝉鸣不止。
他有些喘不过气来,沙哑着嗓音问道:“阿婆送她小孙子来充军吗?”
“充军?”祝长安像是听到什么笑话一样,仰头笑起来,可是嘴角却是向下的。
清冷的月光打在脸上,照得她脸色惨白如纸:“她是来送粮的。”
谢承祜的喉咙一紧,双手攥成拳头砸在身侧。
他呼吸越来越沉:“那后来呢?他被吃了吗?”
“没有,大周的将士不是牲畜,他们为保护妻儿父老而战,又如何忍心残害同胞的骨肉呢?”
祝长安随手用袖子抹了把泪水,看似风轻云淡地从墙头上跳下去,谢承祜紧随其后,两人相伴着在湖边漫步。
中秋将至,水面上残荷凋零,树林间丹桂飘香,鸟雀叽喳穿梭其间,甚至不知道从哪里飞出一只蚊子。
直到脸上被咬出一个包,祝长安发凉的手脚才稍微回暖,仿佛自己又回到了人间。
“祝家军都被剿灭了,祖母也被他们一枪挑死,在前线的只有我一个活了下来,他们把我押解进京。”
祝长安随意摘了几根长草,手指灵活地编着花环:“其实京中也就只有母亲和两个年幼的弟妹,还有五代以内的堂亲叔伯。”
“圣旨上说成年男子一律格杀,女眷则没入宫中为奴,但祝家将门之后,所有人都是烈性子,没有一个愿意忍辱负重,母亲抱着我那尚在襁褓的弟弟自缢了。”
往事悲壮,祝长安每每回想起来都觉得胸口压着一块巨石,她像少女时一样将花环戴在头上,虽是简单的草叶编成,青翠欲滴,倒是别有一番鲜活。
“但是我不想死啊,我亲眼看着那么多人死,甚至连为了什么都不知道,我带着妹妹进了宫,成了奴婢,在掖庭给老太监们洗衣,宫里的水真冷啊,刺得我手指骨节都在颤抖。”
她伸出一双手在谢承祜眼前晃了晃,手背光滑细腻如羊脂,虎口和指腹却磨着一层老茧。
“所有人都能欺负我们,稍有不如意非打即骂,连我那话都说不全的妹妹也被他们活活打死了,我要和那些老太监们拼命,一把拧断了其中一个人的脖子,杀了人,自然惊动了皇后娘娘。”
后来的事谢承祜也就知道了,圣人当时还是皇后,一眼就看出祝长安眼中的刚烈和怒火。
圣人胸中有大韬略,要做一件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事,必须要有自己的心腹。
于是她把祝长安收为己用,还派人暗中教导她武艺,祝长安身上本就有些功底,不过几年功夫,剑法已经出神入化。
圣人能登基,祝长安其实是立了大功劳的,她接连暗杀三位宗室亲王,搅得宗室朝堂人心惶惶,让圣人有了筹谋的机会。
所以圣人登基之后,立刻重查当年祝山青谋逆一案,给她祝家满门洗刷冤屈,为了向天下臣民彰显天家的歉意,圣人把她带在身边亲自教导。
“我本以为自己是圣人的心腹来着,纵然不如云娘子,也差不到哪里去。”
许是气氛凝结悲痛,祝长安有些不太自在,她语调轻快地打趣道:“没想到我连上官赫都不知道。”
谢承祜好不容易动容的脸色瞬间暗淡下去。
何止是祝长安?连他这个做儿子的都没有料到,上官赫竟然是圣人的面首。
“你不恨吗?”
他突然抬头,紧盯着祝长安。
如果圣人和上官赫真的早有联系,很有可能祝家灭门一案背后主导的就是圣人!
圣人想做女皇已经不是一日,可惜先帝身边一直有老臣护卫,设计杀害祝山青,不仅可以让先帝自断臂膀,还可以让其他支持皇室的武将心存芥蒂。
圣人借此机会做大,登基之后为祝家翻案又能彰显宽厚仁德……
如此天衣无缝的设局对圣人来说简直是有百利而无一害!
“殿下不是早就知道了吗?臣不止忠心陛下一人。”祝长安突然把花环递给谢承祜,眼底满含期待。
谢承祜心头的诧异一闪而过:“给我?”
他受宠若惊地接过去,正拿在手上仔细打量,突然发现树叶里冒出一只细小的虫子!
“这是!”
谢承祜几乎尖叫出声,立刻把花环摔在地上。
他整个人的汗毛都竖起来,脸上的惊恐不像作伪。
祝长安“哎呦哎呦”得笑起来,直笑得肚子疼,扶着树干才勉强撑住。
谢承祜气愤地转身要走,她捂着岔气的肋骨追过去:“我不该拿殿下取笑,殿下别和我小女子一般见识呀!”
被她这么插科打诨,谢承祜又气又乐,根本不知道该拿她如何是好。
不过,聚集在心底的那抹悲痛也正在逐渐散开,他抬头看了看天上的半弯弦月。
人生如此,本没有什么事情是圆满的,他既然身为储君,从小在锦衣玉食中长大,不必经历沙场的风霜雨雪,也不必经历寻常百姓的食不果腹,只是情义上不能圆满,这又算得了什么呢?
子时已过,两人各自回到住处,谢承祜一个人脱掉夜行衣,站在镜前背过身去,突然看到背上有一道拇指长的伤疤。
伤口流血虽多,此刻已经干了,连夜行衣也被沾了一块,只是黑色看不出来。
他伸手碰了碰,觉得疼痛还能忍耐,反手从柜子里掏出一瓶烈酒,喷在手上抹了上去。
一阵钻心的痛感从肌肤深入骨髓,沿着脊柱爬到头顶,谢承祜脸色未变,连眼都没眨一下,又掏出药膏来涂抹在伤处。
殿中没有掌灯,只有桌案上摆着两根蜡烛,透过微弱的烛火,他背上大大小小十几道伤疤清晰可见。
合衣躺在榻上,他满脑子都是今日的场景,月下清冷的美人面,泫然欲泣又强装镇定的声音,还有那只编得粗糙又怪异的花环。
只要闭上眼睛,祝长安那张脸就会浮现在眼前,他躺在榻上翻来覆去始终摆脱不掉,最后将玉枕摔到地上,怒气冲冲地坐起来。
玉枕摔落时不慎碰到枕屏,玉石与青瓷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守在殿外的云歌立刻惊醒,敲了三下门框,问道:“殿下可安好?”
谢承祜抓着头发,闷声回答:“孤安。”
云歌松了一口气,正想坐在地上歇会儿,又听殿下说道:“你去碧波池,”
“什么?”
她没听清楚,正要再问,里头的声音突然哑住,半晌又淡淡道:“无事,歇息吧。”
云歌一头雾水地退了下去,殿内的谢承祜却有些发狂。
连他自己都无法想象,就在刚才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想命人去湖边把那个破破烂烂的花环捡回来!
谢承祜捂着头沉思片刻,决定索性不再想祝长安。
如今既然知道了圣人与上官赫的关系,上官赫又对自己图谋不轨,此人是万万留不得了,必须得想个办法将计就计,尽快把此人除去。
这一点,祝长安和他再次心有灵犀。
湖边小筑里,祝长安对着镜子看到自己乌青一片的肋骨,一边用手揉开,一边抽冷气。
银杏拿了一瓶药油过来,倒在手上搓热了慢慢捂在淤青上。
“上官赫竟然如此大胆,在府中藏匿财物珠宝也就罢了,竟然和圣人还是——”
后半句卡在喉咙里,她气得涨红了脸,却说不出口。
早在先帝病重时,圣人一直在卧榻之侧侍疾,满朝文武来来往往请安议事,其中有一两个与彼时美艳的皇后眉目传情。
宫里一直都有这样的流言蜚语,只是到底是哪个大臣没有人能说清楚,有的说是胡尚书,有的说是上官侍郎,随着后来皇后登基成了皇帝,再也没有人敢说类似的话了。
祝长安到倒不意外:“韦承义也是面首,可也不见圣人如此维护他。”
银杏脸上立刻露出鄙夷之色:“韦承义只不过是个逗乐的玩意儿,如何能与朝廷大员相比呢?”
“可这么些一二品的大员圣人说杀也就杀了,一个深知当年旧事的人圣人为何不能杀呢?”
“宫正的意思是,”银杏的眼睛立刻亮了:“这上官赫手上还拿着陛下别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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