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父亲书房得图,见之喜爱,故仿绘,邀尔共赏。
闻渝低声念出这行字,记忆匣子冒出铁锈味,咕噜噜翻滚封存已久的过往。
他确确实实见过那幅图案,书籍中对其还有详细记载。
幼年闻渝对文字载述向来没兴趣,只觉得伤脑筋,故而没有细看。瞧着图案新颖,临摹后想寄给游峰。父亲因此事难得发脾气,将他暴揍一顿,信自然未能送出去。
现在再琢磨,这图案水极深。父亲是在暗里保护,害怕他莽撞被牵扯进来,所以动了手。
闻渝抚摸儿时写的信笺。
历经太多年岁,纸张边角泛起枯萎的黄。温热的指腹接触,驱散微弱单薄的凉意。
他一张张收拾妥帖好,码得整整齐齐,重新放回木盒中。
拾起无镜,剑璏穿系于腰带,稳固长剑。站定片刻,闻渝推门而出,依照脑海尚留的印象,顺着路前往府邸侧翼。
这片安静地方本来种植着竹云松海,闻渝不喜读书,父亲专门腾出块地建书房,房中以屏风为界,闻渝在这方温习练字,父亲则在另一方看书陪读,时刻督促检查功课。
闻渝走到书房外,却发现竟然点着灯,两道长长的人影拉扯,映在纸窗上方。
他屏住呼吸,猫腰贴到窗户附近,指尖于窗户边角戳开一个异常小的洞口,悄悄查看。
屋内对坐两人,是游峰和李天。桌中上烛,茶叶飘香。
闻渝奇怪。他俩不应该在大厅中吗?
“你究竟要骗闻渝到何时?”李天道,“如今时态紧迫,容不得再胡乱浪费光阴。”
游峰端起茶杯轻啜,不紧不慢:“将军何必担忧,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草民既答应你,事情必然办妥。”
李天道:“我信得过你,那他们呢?这些年武林死了多少的人你心底清楚。”
游峰垂下眸,半晌未答话,书房陷入死寂。
闻渝在窗外偷看,不知是不是烛光照映的缘故,他觉得游峰眼眶有点红。
“耗费多年,只为了闻渝,值得吗?”见游峰这副模样,李天放缓语调,“你有钟大师的嘱托在身,做到这个地步,实属仁至义尽,无需自责。现在各个门派已对你颇有微词,表面恭敬背地却换副嘴脸。别再坚持了。”
火焰缥缈间,游峰放下茶杯,时常挂在嘴角温和的微笑变淡,渗透着凉薄,礼貌疏离,让李天和屋外的闻渝恍惚中看到曾经的剑首。
他骤然掀开眼帘:“将军,你既然与我合作,就证明此事不只为闻渝。你我皆是重利之人,我要报仇,你要卫国,双方互惠。你做的事情我没有指手画脚,那希望将军也别插足我的计划。”
“闻渝是我接近天渊派的棋子,谁死都行,唯他不可。”游峰道,“至于各门各派,签了协议,白纸黑字,大不了不痛不痒地辱骂殴打,这是我该承受的。都想要保下南燕国,总得流血牺牲。”
李天呵斥:“那金顶寺的主持和悟心,龙骨宗的慕容谦、张娩、祁听白,还有你师父,难道就该死吗?!”
游峰冷冷道:“没有人该死,然无可避免。我仅做好自己能做的,保证我死后,这盘棋局仍能继续下去。”
李天白须轻抖,仿佛被气过头,骂道:“当真以为我看不出来你有何心思?简直是喝了**汤,应该打盆冷水醒一醒脑子。你说闻渝是棋子,段无极莫非不可?何须用谎言引导闻渝寻找真相?就算心疼,也必须让他承受事实。郝玉国皇室乱成一团,战事迫在眉睫,不能再耗下去了。”
游峰浑身微微一颤,良久他低下眼睑:“如今的天渊派,是他的家。”
李天起身大力拍了拍游峰肩膀:“五年已过,该收尾了。”
“五年,”游峰望着面前的茶杯,意味不明地笑了声,涩声道,“确实该有个完整的结局。”
他仰起头:“将军邀我至此,想来有东西要给我?”
李天颔首道:“没错,是张图。闻渝见过图案,如果再读过这书中详情,定能查明想通真相。是留是毁,由你抉择。”
躲在窗外的闻渝却一个字也听不进去了。
他近乎站不稳,勉强单手撑着墙,另一只手握着剑,剑柄的花纹嵌进掌心掐出血痕。
从头至尾,全是游峰安排的一场大戏。
这场戏剧中,铺满尸体鲜血,包括游峰。每个人都在布局,每个人都为傀儡。
除了他。
闻渝踉踉跄跄回到房间,摸到瓷杯,给自己倒了杯茶。
风从门外灌进来,分明到初夏,可他浑身冰冷,两手哆嗦。
杯口抵在唇上,闻渝突然想起件事情。
游峰其实从小就不爱喝茶。
他心中涌起无比的冲动,他想不顾一切奔到书房,逼问游峰离派五载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不想像只幼兽,被护在怀中蒙在鼓里,懵懵懂懂地活下去。
张了张嘴唇,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茶杯重重掷飞,温水溅在脸上。
闻渝像条孱弱的败狗,喘着粗气缩到床铺中。
他没有盖被褥,水珠悬挂在睫毛根部,摇摇欲坠,下一秒砸湿手背和指节,又从肌肤上滑下去。
强行压制胸腔那股邪火怨怒,闻渝慢慢捋思路。
想要救游峰,独有他是其中变数。
卯时闻渝按约定去厅堂,大抵是与游峰有谈话在先,李天没透露更多的消息,全是闻渝已经知晓的。最后李天嘘寒问暖几句,便接到下属传信,同众人告别折返军营。
老吕头令仆从给来客备好早膳,邓轩伤势未见好转,行路不便,应觉端着碗去房间喂他。
这厢大柱国将军一走,李钰兴高采烈神采飞扬,忙不迭道:“快快快,把养的红喉歌鸲提出来,给我朋友们开开眼界。”
老吕头挠头搔耳,咿咿呀呀半天,脚愣是没挪几寸。
李钰皱眉道:“呆这里作甚,还不快去?”
老吕头拉着苦瓜脸:“世子爷,不瞒您说,大人前段时日来这儿,让老奴把它……把它……”
他下文卡在嗓子眼,李钰就知道坏事,紧张道:“我爹把它怎么了?”
老吕头小声道:“送给太子殿下,昨儿刚丢掉性命。”
李钰两腿顿时朝外蹬开,差点双目发黑晕过去。他颤声道:“那只红喉歌鸲是我辛辛苦苦讨到手的,精心喂养两载,居然说没就没。”
老吕头此时好似格外单纯,火上浇油:“方才大人还让我给您带句话。”
李钰:“……什么话?”
老吕头:“大人说,这几载少回府少通信,在外苦修历练,免得惹他心烦。”
李钰喃喃道:“可真是我的好爹。”
旁边的段天佑咬口红糖馒头,口齿不清地补刀:“怪你自己,连只鸟都藏不住。”
李钰瞪他两眼:“好生吃你的饭,不会说话别吭声,”他撇过去对闻渝道,“闻兄,我们去哪儿找图案?闻兄,闻兄?”
他伸手在闻渝面前挥两下,闻渝这才眨了眨眼转头:“何事?”
“我问去哪儿找你说的那个图案,”李钰道,“你怎么没精打采的,气色也不好。我爹为难你了?”
闻渝摇头,把碗筷一推:“我找到那幅图案了。”
他话音刚落,众人目光落在他身上。
闻渝察觉到游峰的视线,并不回望搭理:“在我房间雕花木盒里,以前我临摹过。”
他对其余人说句场面话,旋即起身就走。
屋外阳光势头正好,闻渝在花坛边转悠片刻,果然听到身后传来极轻的脚步声。
他置若罔闻,只当旁边刮了阵风,手指抚摸丛丛蔷蘼花瓣,拈住里面一枚,指腹揉捻。
“看来闻大侠心情尚好,来此赏花,”游峰笑道,踱步到闻渝身侧,“但这花生得妍丽,不欣赏的确可惜。”
闻渝连个眼神未曾分给他,提脚往别处去。
游峰跟在他身后:“闻大侠,我近来可没招惹你,生我气做什么?”
闻渝顿住脚,侧过身,目光冰冷地斜刺在游峰脸上:“别跟着我。”
他嗓音低沉略带丝疲倦。
游峰皱了皱眉,下意识去捉闻渝的手腕把脉:“哪里不舒服?”
对方却不着痕迹地避让开,手负在身后。
闻渝向后退了几步,淡声道:“没有,我有事,你继续赏花。”
这次游峰没再跟上来,只是站在原地默默看着他的背影。
闻渝藏在袖底的手紧握成拳。
他蓄意在众人面前放钩子,试探番游峰。这人倒是比以前坦诚,径直前来套话。
闻渝到房间后,守在门口的其余人得到邀请才进屋。
他拉开抽屉拿出雕花木盒,拿出里面厚厚叠着的信笺,挑出临摹图案的那封。
段天佑“哇”了声:“这么多信,全部是写给游剑首的。你小时候也崇拜他?”
李钰敲打道:“小屁孩不懂,少说几句。游峰二十年前才师出有名,幼年时说不定还在玩泥巴。”
没等段天佑反驳,闻渝掐断两人吵闹的苗头:“你们对这图案有见解吗?”
段天佑自然看不懂,李钰认真细瞧半晌:“应该是郝玉国的,他们皇家贵胄喜欢养死士,国君管不着。不过许多人都养,图案不尽相同,花纹又杂乱得很,难以分辨。”
他偷瞟眼远在屋角的游峰,悄声对闻渝道:“游峰去过郝玉国,问他?”
闻渝搁下信笺,忙里抽空地循话看过去,很快收回视线:“不用。郝玉国谁家养的死士最多?”
李钰道:“我知道三个。郝玉国的平王府,丞相府,还有太师府。”
闻渝神色凝重:“平王府?”
郝玉国平王的嫡长子,正是先前拜访天渊派派主的世子。
为何会这么凑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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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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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戏中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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