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秀金醒过来时是在颠簸的马车上。
马车颠簸,身下的卧榻柔软绵厚,被褥亦宽大绵软,整个人睡在里面便像是陷进一团棉花里,何秀金捂着后颈坐起身,看见自己干净整齐的白色袖口,和身上披盖的锦绣棉被,不由一愣。
正在拧布子的青燕闻声转过身,看着何秀金一喜,道:“吕少爷,您醒了!”
吕......
何秀金迷茫地抬起头,看着拿着布子走过来的相貌清秀的侍女。
青燕见何秀金神情呆滞,道:“奴婢守了您一夜,就扭头洗了个布子,眼睛离开您,您便醒过来了。”
何秀金道:“我这是......”
“吕少爷,”青燕的面色一下子又转为惆怅,她弯下身将略带凉意的棉布贴在何秀金红肿的后颈上,轻声道:“吕家逢此大难,府内几十口人都死在强盗手下,烧的尸骨无存,人死——已是无可挽回,少爷节哀,莫一味忧愁寡欢,毁了身子。”
何秀金张了张嘴,正欲开口说话,青烟已经执上何秀金的双手,双眼带泪、泫然欲泣道:“如今只万幸少爷您贪玩出府,避开了这一劫,给留下吕家一条血脉,届时老夫人她看见您,在这临头大祸前,也能稍感安慰了。”
何秀金何曾是吕府的血脉了,他在婢女言行中揣测出差错,侧脸看矮桌上的铜镜,确定镜中的脸还是自己那副粗糙干瘦的脸,待她说完,犹疑道:“你......叫我什么?”
“吕少爷,”青燕看着何秀金,声音柔似水,道:“我是老夫人近前的人,头一次见您,便叫的生分,您若觉得这称呼别扭,我直接唤您少爷便是。”
何秀金干咽了一下,抽出手又看了看四周,重新躺下将自己埋在被窝里,道:“我,我还想再睡一会儿。”
青燕看了他半晌,笑了一下收回眼,坐到矮桌前道:“少爷睡吧,奴婢在这里伺候您。”
说着要睡下的何秀金却无丝毫睡意,紧抓着被褥,心内砰砰直跳。
他们把自己当作了吕修,当成了那个颐指气使,生在金窝里的富贵少爷。
何秀金在忐忑之余,看着马车内富丽堂皇的装设,生出一丝不真实的感觉。
他有时候是经常做梦,梦到自己当少爷、做主子,过着锦衣玉食,夏有冰冬有暖,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
但未曾想过,有一日这样的日子能成真。
何秀金恍惚着,翻身看着青燕,青燕倒是敏锐,何秀金一看过来,她便侧过头对着何秀金笑了笑,手下擦桌的手未停,轻柔地道:“嗯?”
何秀金眼神飘忽,到嘴的解释怎么都说不出口,最后只能尴尬地将被褥拉到头顶,挡住青燕的目光。
车外依稀能听见车轮滚动的声音,何秀金这才想起来,问道:“我们这是要去哪儿?”
青燕道:“回少爷的话,是要去晋城。”
“晋城?”何秀金猛地自床上坐起。
“嗯,”青燕探寻地看着何秀金,问道:“怎么了?”
何流生便是在晋城内啊!
何秀金眨了眨眼,缓过一下子激动的情绪,欲盖弥彰地道:“没,没什么,只是未曾去过晋城......”
“少爷你真是病糊涂了,”青燕叹了一声,暂放下手中的活计,跪在何秀金面前道:“您幼时来过晋城吕府看望过老夫人几次,老夫人还夸过您聪明可爱,您怎么给忘了?”
何秀金当即出了一身冷汗,没想到自己这个充太子的狸猫,几句话间便露了尾巴,出了破绽。
何秀金结结巴巴地道:“我,我方起来,一时未想起来。”
“无妨,”青燕看着何秀金,眼神中尽是怜惜:“可怜了您,遇上这等子事,恍恍惚惚到现在还懵着,只是等回到府中,人多嘴杂的,您届时定要打起精神来,谨言慎行,免得被有心之人寻到机会在老夫人面前搬弄是非,给您难堪。”
何秀金愣愣点头。
青燕将滑落在地上的锦绣被褥重新提到床上,道:“您虽说见过老夫人几次,但是年纪小,又难免对府中不熟,你到了府里呀,也是我贴身伺候您,您要是有什么不方便的,不好开口的,都只管告诉奴婢,奴婢虽然人微力轻,但是能帮衬您的,定然都尽力去做。”
何秀金听她的话,隐隐觉得不对,却又辨不出哪里不对,只能一味点头。
既提起府中与人的交际,青燕便顺着说了下去,将老夫人喜好与忌讳一一道与何秀金,嘱咐何秀金对着老夫人千万要机敏灵动,不多话亦不少说话,能适当使些小脾气,但过犹不及,不能惹得老夫人失了面子。
一字一句,不就是平日吕修的做派?
何秀金将话记在心里,生怕再露出马脚。
听青燕说罢,何秀金一夜未喝水,觉得有些口干,揉了揉后颈,爬起身去够桌上的茶水。
手方摸到茶盏,便被青燕“啪”的一声拍开。
何秀金讶然地收回手,看向青燕。
青燕的神色在某一瞬间看过去有些冷,目光亦同样冷然,锐利地看着何秀金。
可待何秀金眨了下眼,眼前青燕又变得温柔起来。
何秀金觉得自己方才是眼花了。
“少爷啊,我说过了,”青燕收回看着何秀金的眼神,无奈地叹了一声,转身将茶盏轻缓地拿起,递在何秀金面前道:“有什么事,我来为您做,下人在您身边,不就是为您端茶递水的吗?”
......
何秀金看了眼面前的茶水,又看了眼青燕,小心翼翼地接过茶。
是的啊,少爷就是让人伺候的,他们惯让人伺候的。
何秀金心有余悸地抿了一口茶水,抬起眼皮去看青燕,青燕对着何秀金一笑。
从今日起自己便是个少爷了,何秀金别扭地茶盏递给青燕,看着她又把茶盏放回自己伸手便能够到的矮桌之上。
在路上足足行了半月,终于到了晋城。
繁华的盛京便在眼前,马车一道通畅的行在路中间,两侧路上人来人往,四周大声小声的吆喝此起彼伏,人着绿袄,带花帽,穿的比魏县的人光亮许多,路上还有孩童举着糖人、风车游街串巷,显得更为热闹。
何秀金撩起轿帘,半边身子都探出窗口,又是新奇又是喜悦地看着外面喧闹的世界。
青燕道:“少爷快回来吧,一会儿在府内安置下来后再来看,否则您在这轿中一冷一热,小心染上风寒。”
何秀金恋恋不舍地回身,坐回榻上,眼底的欣悦还未褪去。
外面冷风吹进来,青燕将车窗扣上,看着眼睛忍不住向车窗瞟的何秀金,道:“觉得新奇?”
何秀金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微微颔首,低声道:“这里的大路,比魏县的市场还热闹。”
青烟一笑,道:“日后这里便是您的家,这热闹您便时时看。”
何秀金听着外面熙攘的声音,想到日后的生活,不由更加心动。
青燕则看着何秀金微微佝偻的腰背,微不可见地蹙起眉头。
“少爷,”青燕靠近何秀金,手指在何秀金弯曲的脊骨上轻按了一下,道:“进了府里您可不能继续这么没精打采。”
她看何秀金还是回不过味来,只得直说道:“哪有公子哥儿整日佝偻着背呢?”
何秀金闻言面目顿时通红,直起下意识弯起的腰背,道:“对,对不起。”
他是习惯了......
“您又与我道什么歉。”青燕叹了一声不再说话,手指一会儿按肩,一会儿按腰,为何秀金摆正坐姿,这才坐回原位。
何秀金亦沉默下来,想到自己的狸猫身份,听青燕说,她们代老夫人来送礼,便看见吕府外围满了官府的人,一具又一具地尸体被抬了出来,何秀金因着身上的胎记还有身上的衣服才被认出来。
此事说来也是巧妙,青燕说吕修腰后有一块红色胎记,恰好何秀金的腰后亦有一块。
何秀金装作不经意地问过,她们怎么就能把自己认出来,青燕听罢便盯着何秀金看,只把何秀金看的坐立不安,她才扑哧扑哧地笑出来。
“少爷您啊,还是之前的那个样子没变,”青燕将何秀金额间的伤疤露出来,轻声道:“您看您头上的这道疤,自上回去晋城磕伤后,到现在还未淡下来。”
何秀金捂着自己被吕修砸出来的疤,暗叹这世间竟有如此之巧的事,却还是放心不下,道:“我那日穿着下人衣服......”
“嗯,”青燕道:“路上有人指认,您那日便是穿的下人衣服,被府内管事偷带出府来的——您惯爱这般做,以前在晋城,老夫人不让您出去,我还给您偷过下人衣裳掩护您,您忘了?”
何秀金摇首,正要再问,却听青燕求饶,道:“少爷您便不要再问了,我这里一大堆活计,路上花销亦未合计清楚,这都需得费功夫去做,不然到了晋城就要被责问,您若是闲——”
青燕塞给他一本书,道:“您便看看书打发时间吧。”
何秀金对着充做吕修一事着实感到忐忑,一路上本是有些忧虑,打算逃走,但是等到了盛京,看着繁华迷眼的楼阁街市,便想把这种美日子糊里糊涂地过下去了。
吕修的父亲,吕之安,本是晋城吕府内的庶子,老夫人将他视如己出,他自己考中了功名,后来其妹又嫁进了开国公奉家,一时也算有荣光在身,但后来他厌倦了官场,便辞官居家迁到魏县老家。
是以才有了晋城与魏县的两个吕府之分。
如今,吕之安举家遭难,只余一个吕修归京,吕府上下皆举目盼着吕修回来,早早打扫好住院,一接到马车入京的消息,便派下人管事在门口候着,一见马车过来便进府告知四处。
临到吕府前,何秀金在马车上远远便看见一处开阔府院前站着七八个人,何秀金又开始忍不住发怵,面色微微发白地放下轿帘。
青燕为他端了杯茶,何秀金将茶抿进嘴里,只觉得苦涩。
马车渐渐停下,何秀金知道是到地方了,要起身时却被青燕挡在身前,一手拦回榻上。
何秀金双手紧张地把着茶桌,轿门打开,七八双眼睛齐望向木轿内,何秀金将手收了回去。
青燕先下了轿子,叫下人将下车凳安置好,这才向轿内伸出胳膊,头转向何秀金,道:“少爷,下来吧。”
好在有青燕在,何秀金微微松了一口气,扶着青燕的胳膊,回想着平日里吕修的动作,笨拙地下了轿子。
来迎何秀金的除了下人,还有老夫人嫡子的正室王苑,身边跟着一个雪玉貌美的少女,乍一看竟与吕修有四五分相似,比吕修显得更刻薄不好相处,却不及吕修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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