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秀金看见她的脸，便想到已死的吕修，顿时起了一身冷汗。
何秀金飞速地别开眼，抬起头却见门府甚高，“吕府”二字高高悬挂于门楣，像是沉默低头的巨人，静静看着他。
王苑面目慈善，拉过何秀金道：“好孩子，受苦了，快进府里吧，老夫人不方便走动，正在里等你呢。”
何秀金受众人簇拥，眼睛未离牌匾，往府内走去。
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嗤笑，一道不高却极为清晰的女声道：“瞧他那乡下人的样子。”
何秀金敏感，往来声看去，竟是与吕修相似的那位少女所言。
王苑面色尴尬一阵，责怪地推了少女一把，全将这小事化无，把何秀金往前推，道：“哥儿，快走吧。”
何秀金收回眼，被少女一说，走在路上总在意自己的言行举动，深觉得哪怕自己穿上了锦衣玉袍，也还是与这些天生富贵的人格格不入。
王苑看他神色不对，以为他还在计较方才之事，便边走边道：“方才那是你二妹妹，我这蠢笨的女儿向来娇养，故而脾气骄纵些，但心地善良，你勿见怪，我待会儿回去一定好生责罚她一顿。”
何秀金怎敢见怪，他点了点头，正要开口说“无事”，但看见王氏莫名带些探究的目光，心里顿时一个咯噔，想起吕修本身并不好相与的性格。
他便不该点头，何秀金暗自后悔。
那现在怎么办？
他该做什么？他该说什么？
何秀金下意识去找青燕，但身旁跟了一大帮人，早不知青燕被挤到了哪里。
少说便少错，何秀金躲开王氏的目光，硬着头皮往前走。
老夫人今年正好六十，精神矍铄，见到何秀金时招手让何秀金走近到身前。
吕修是吕府最小一辈里唯一的男丁，是以早在魏县吕府出事之前，老夫人便整日念着要让吕修回晋城，将考取功名、承袭吕家功业的希望都寄托在吕修身上。
在未见到老夫人之前，听众人描述，何秀金还以为见到的老夫人虽然严厉，但对着吕修还会慈爱祥善些，未想自何秀金进来，她连句体贴的安慰话都未说。
何秀金跪在老夫人面前，被头上审度的目光看得将头颅寸寸压低。
“跪那么低作什么！”老夫人突然发言，一拐杖打在何秀金的背上，叱道：“这么没有胆气，耷拉着眼睛秀娘一样！看你这般样子，何时能像你叔伯父亲那样，成就事业？”
何秀金被一仗打趴在地上，吓得面色发白，怔怔不知如何言语。
跟着何秀金一起进来的青燕连忙跪下道：“老夫人息怒，少爷方经过家中变故，一路上都在神伤，如今还郁郁提不起精神，适才在您面前失态，您就体谅少爷年幼，姑且让他这一次。”
老夫人重重哼了一声。
屋内寂静片刻，老夫人忽然又用拐杖重重敲打着地面，苍老的声音带着悲切道：“死的是我的儿子，我的儿媳，我......”
老夫人止了话语，半晌带着哭腔压抑道：“那孽种，他怎能，怎能......”
何秀金听得云里雾里，听到老夫人哽咽，想到当日吕府尸横遍野的惨状，自也觉得悲恸，不由微微抬起头。
老夫人对上何秀金的眼睛，兀的抿住唇。
青燕膝行到老夫人身边，眸中泛着泪水，道：“老夫人您平下心，莫再伤了身子，而今，起码小少爷还活着......”
何秀金自己心虚，在青燕和老夫人都看向自己时，只悄声跪着，未应景回应什么温情的动作来安慰她们。
“站起来吧，”老夫人用手帕擦干脸，缓过情绪示意何秀金站起，道：“青燕——是跟在我身边长大的丫头，聪慧稳重，为人通透，我便将她安置在你院内，由她来服侍你，你再需要什么，便叫青燕去安排。”
何秀金点点头，老夫人上下打量何秀金一通，对青燕道：“紫色长衫便给他换了吧，不衬他。”
待出了老夫人的屋，青燕对何秀金道：“少爷勿将老夫人的话放在心上，您自己喜爱紫色，那平日便穿紫色，只是日后在见老夫人时换些别的颜色便是。”
何秀金蔫蔫地摇头，道：“我怕我之后再穿错了，紫色的衣服都不要了。”
紫色是吕修喜爱的颜色，何秀金才不喜欢紫色，他自那次偷穿了吕修的紫色云袍被毒打了一顿以后，看见紫色便头皮发麻，背上被打过的地方好似又被人重新打烂了似的疼。
他着实怕紫色，看青燕还有体贴地安慰他，难得坚持道：“紫色的衣服都挑出去吧，从今天开始，我......”
何秀金顿了一下，头一次对人强硬说话：“我，我再也不喜欢紫色了！”
青燕静了片刻，跟在何秀金身后走了几步，悄然弯唇道：“少爷，您这一路上，一直收敛脾性，现在可算和您幼时有几分相似了，您有这脾气，奴婢便也放心了。”
何秀金面色微变。
青燕道：“您往日脾性任性骄横，便是老夫人呵责您都不怕，我还以为您在魏县生长这些年，被吕老爷教化的性子软了，未想您还是和以前一样，您这一发脾气，我现在才感觉到亲切了。”
青燕神色柔软，何秀金却觉得这些话比冬日的风还要冰凉，叫人遍体生寒。
青燕注意到何秀金不自然的面色，询问道：“少爷，您怎么了？”
何秀金偏过头不答，心神不宁地快走了几步，将青燕彻底甩在身后。
他是想做吕修，可他处处都不是吕修，看来自己一定要去找何流生，免得将来有人戳穿他就是吕修的谎言后，自己后路全无，被这些人蚂蚁一样捏死。
晋城与魏县是真的不一样，青燕将何秀金带进吕府给他安置的住院，他住着的是四面房屋合围而成的大院，院内木廊石梯，屋檐栏杆皆精秀雅致，布局设置似水墨画般极有意境，屋子里亦大的很，比吕修在魏县住的屋还要大两倍，一道屏风后又是一道屏风，窗纸不似窗纸，反而像一副画挂在墙壁似的。
何秀金在屋内看的瞠目结舌，要十足忍耐才能掩下惊叹，他在屋内绕了一圈，最后停在放着纸墨的书案上，手指在笔架上轻轻擦过，侧头看着跟着他的青燕，道：“这是我住的地方？”
青燕颔首，将四下窗户打开两扇通风，道：“这长昕阁曾经是您父亲的居所，自他走后，屋内空置了多年，现下您来了，老夫人叫人将这里重新修缮了，让您住进来。”
何秀金掩住喜悦，低头翻看书案上的帖子。
托争气的何流生的福，何秀金小时候跟着何流生蹲在私塾墙角下偷听过课，虽未像何流生那般将一篇篇的诗词骈文背记下来，会写文作赋，但好歹是认识了不少字。
青燕见何秀金打开帖子，道：“正好有一事要告诉少爷，明年开春太学应招监生，老夫人预备将您送到那里。
太学内的先生中不乏重臣，同学间亦多有王公贵族，您在其间的一言一行都关乎您甚至是吕家的前途命运，您去了哪儿务必要小心些，但也不必刻意谨慎，惧怕他们。
吕府代代为朝廷命官，吕老爷又官至侍郎，虽比不上那些大品、二品大臣，但也算有些颜面，您要是卑躬屈膝的，反而叫吕府被人笑话。”
何秀金对侍郎的官位高低尚无概念，却知道“王孙贵族”这四字是何等的高不可攀，他有些慌道：“我，我会和皇子一起读书？”
青燕笑了下，压低声音对何秀金道：“皇子亦分高低贵贱，此时高，日后不定低贱，此时低，日后又不定高贵，您不必慌张，进了学堂，大家都是监生，平常心待他们便好。”
何秀金胆怯未消，却还想读书，商讨道：“我，我只找个寻常私塾，不好吗？”
“这如何一样，”青燕想到什么，道：“太学内有太傅为您教伦理，讲学为官之道，将军为您教骑射，排兵布阵之法，这些人，当年哪个不是状元探花，您去私塾，教您的又是哪个秀才？”
何秀金大叹道：“还有骑射。”
“是啊，”青燕道：“礼乐射御书数六样都是最基础的，除过这些——”
青燕话意一转：“若您能得太傅将军的赏识，日后在官场上受他们提拔，岂不是官运亨通？”
何秀金缓缓出了一口气，经此一说已打消了去私塾的想法，他不经意讲心里话说出来：“伦理......是我刻苦用功能学会的东西，但是骑射一类，不要说得将军赏识，怕是要被他厌恶了。”
青燕听罢，面上浮起一丝古怪，她道：“将军那里，少爷您便不要想着能自他那里讨得什么好了。”
何秀金没想到青燕这么说，问道：“为什么？”
“晋城内已传遍了，”青燕道：“明年应招后，由那位自楼兰得胜回来不久的威北将军教监生们骑射兵法，嗯......”
向来利落明快的青燕竟然难得在组织措辞，想着怎么跟何秀金说这位将军妥当。
何秀金见青燕难出言，仔细思索后道：“将军，是长得凶煞？”
“不是，”青燕失笑道：“是个俊人，但性格确实称不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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