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各类传说与话本里的将军都是脾性不大好的威风凛凛的黑硬壮汉,何秀金对青燕口中的“俊人”一说将信将疑。
青燕道:“将军出身开国公府,与吕府之间的关系复杂,您届时能避让着他,便避让他好了。”
何秀金还是不明白。
屋内已经有些冷了,青燕转过身要去关窗,道:“您日后就知道了,最近除了见客,便再找个先生提前教你些学识吧,太学内监生早在府内,都有先生教过了。”
“嗯,”何秀金在书案前坐下,垂首等青燕回来,许久才踌躇地道:“那书院,像是定国公、永安侯府的世子,可也会来。”
何秀金说罢,紧张地用手指扣着桌面,不敢看向青燕,生怕露出破绽。
青燕道:“定国公家的公爷,如今才十一岁,来国子监怕是过早了,永安侯府的世子,一位正病弱在床,另一位——母家甚是低贱,难登大雅之堂,怕是都不得进国子监。”
何秀金听得糊涂,抬起头道:“定国公与永安侯不是同一家?”
当初人们传的,不是何流生是定国公、永安侯之子吗。
青燕正色道:“公爷是公爷,侯爷是侯爷,京内只两侯三公,魏县山高水远,您不知道也罢,只如今您是在京内,日后在外切忌将这几者混淆,闹出笑话事小,恐被治不敬之罪。”
何秀金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心内却满是青燕的那一句“母家甚是低贱,难登大雅之堂”。
难道她说的便是何流生?
何秀金在青燕走后面目又变得惆怅起来,莫不是说何流生因母亲身份的原因,在侯府过的并不如意?
但是何流生那小子自小运气便好,又有神灵保护,再差,亦不会差到哪儿去吧?
何秀金在心内想着何流生的处境,一时觉着他过的好,一时又觉得他过的坏,由此惴惴难安,夜里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二日眼底顶着乌青醒过来。
早间别扭地被下人伺候着洗漱完,借口说出府散心,由家丁驾着马车带他在晋城内四处游逛。
何秀金怕被吕府内的人知道自己与何流生的关系,只能假作漫无目的地坐在马车上,由着马车走过晋城的大街小巷。
家丁还在车外道:“少爷,您在车上觉得哪里有趣,便叫小的停下车,我带您去转一圈。”
何秀金默不作声地看着车窗外面,颇感郁闷。
至傍晚,马车终于驶过永安侯府门,何秀金看着紧闭的威严侯府,心生激动,一直等着彻底看不清侯府,何秀金才收回眼。
之后几日,马车数次驶过侯府高门,无论何时来,都看见府门紧闭着,两个侍卫总是端正笔直地站在府前,不似魏县吕府的侍卫,偶尔还会倚靠着石狮子与人闲聊解闷。
路过几次都见不着何流生,何秀金难免有些心灰意冷,再未去过侯府。
却不想将近年关的一日,何秀金坐着马车路过一处街市,撩起轿帘透风之时便看见一道极似何流生的背影提着一个牛纸包走在路上。
何秀金猛地睁大眼睛,死死盯着那人,一直到马车渐驶到人前,露出一张淡漠清隽的少年面目。
正是何流生!
何秀金直起身,和突然停在原地的何流生对视上,差点就要张口唤出人名来。
还好何秀金时刻忌惮被人识破身份,脑中的弦绷得甚紧,这才未叫出何流生的名字,惹得驾车的家丁听见。
何流生似也是惊异,他停下脚步,看着何秀金,向来没什么表情的脸难得出现一丝裂痕。
二人无言地对视,何秀金的眼眶已经红了,马车愈行愈远,何秀金自车窗努力探出身子,长长抻着脖子,巴巴地看着何流生。
何流生愣滞的时间有点长,一直到身后被行人撞了一下,这才回过神。
何流生快走几步去追马车,走着走着却又停下来。
何秀金向他伸出手,手背碰到路边摊货上支楞出来的木签,刮蹭出一道深深的血痕。
何流生脚步动了动,最终强忍着站在原地,一直看着何秀金离开。
何秀金亦在看不到何流生后,才失魂落魄地坐回马车,下车的时候家丁看到何秀金的手背,面色一惊,道:“少爷,您这是在哪里蹭的伤。”
何秀金跟着看向自己手背伤的伤,不在意地用手捂住,嗫嚅道:“就......上车的时候,碰了一下。”
家丁转过眼,神情有些忧虑,何秀金本不当作事,睡前识完字,看见自己的洗脚水还在地上,抬首看了眼窗外候着的下人,见他们正在说话,便觉得此时打搅人有些麻烦。
他自己端上洗脚水准备倒了,走到门前,隔着一扇木门却将下人们的低声细语听入耳中。
只听一人道:“我倒不是未见过性格谦和的主子,只是千不该万不该,是咱们这位少爷脾性好啊。”
何秀金抿了抿唇,将耳朵凑近了门,细细听他们讲话。
另一道声音道:“便是这么个说法,少爷幼时来咱们府,哪一次不是搅得天翻地覆,让府内下人叫苦连天,可今日,我听驾马车的丁二说,少爷上马车之时被突出的木棱狠狠地划了一道,皮开肉绽的,可竟未骂未闹,在马车上坐了一上午,回府后亦未唤人包扎。
人都说七岁看老,少爷的性子,怎么反而大变了呢。”
何秀金面上轻松的神色闻言渐渐褪下,他看了眼手上的伤疤,转过身又将洗脚盆放回原地。
门外下人还在交谈,何秀金躺在床上,轻踹了一脚铁盆,盆子刮擦着地面发出侧耳的声音,下人闻声转过头,相互比了一个“嘘”的手势,其中较瘦的那个站起身敲了敲门。
何秀金翻了个身,背过门道:“进来。”
干瘦下人轻手轻脚地走到床前,端起铁盆出屋。
何秀金想像吕修那样使性子,做个不好相与的人,但他脑海中都使劲搜罗,都想不出怎么为难人合理,等到下人要出门,何秀金终于想起来,道:“灯!”
下人疑惑地转首看何秀金。
何秀金坐起身,看见下人迷茫眼神的一瞬间,攒足的气焰顿时矮了大半截,他底气不足地道:“你,你出去连灯都不熄灭,是想让我,让我点着灯睡吗!”
下人扫了眼四下通明的油灯,还未张嘴什么,便见何秀金直接躺下将自己裹进被褥里,他哭笑不得退了下去,倒掉水后进屋将灯盏一一熄灭。
出来后与他一起候在屋外的下人紧张道:“怎么了,我方才怎听到少爷骂你。”
干瘦下人摇了摇头,重坐回石阶上,叹道:“嫌我没熄灯!”
“那至于发这么大脾气?”
“谁知道呢,主子们的心情,阴来晴去的,我们哪知道!”
慢慢到了午夜,吕府内四处的灯陆续都灭了,下人们打着哈欠纷纷回到各自屋内,四下陷入漆黑的沉静里,何秀金躺在床上,悄声叹了一口气,翻身闭上眼睛。
他又梦到了张爻死那日,冯安在旁边凄厉地哭着,自己本应是无恙,却倒在粗砾冰冷的地上浑身抽搐,怎么喘都喘不上气,嘴里一股股的溢出鲜血。
张爻还是后心插进了一根铁箭,在身后将他抱进怀里,下巴撑着他的头顶,声音被裹在呼啸的冷风里,断断续续地说:“我最初看见你,是想要接你回府的,但是可惜......”
张爻的声音越来越轻,何秀金只听到了半句话,便什么都听不到了。
可惜什么呢。
何秀金自梦里醒过来,眼角有一滴湿润的泪珠,怔怔看着头上的帷帐。
“少爷。”突然有人敲响门,将何秀金自惘然难言的梦中拉出来。
何秀金下意识“啊”了一声,自床上爬起来。
青燕推门进来,身后带着两个婢女,一人端着热水,另一人手上举着盛有绫罗配饰的托盘。
“先生快要来了,”青燕将何秀金搀起来,道:“奴婢伺候您起床。”
何秀金站起身,拇指擦掉自己眼角的泪水。
“好险,”何秀金低声嘟囔:“差一点那箭便要射中我了。”
青燕未听清何秀金所言,拧干锦帕,用询问的目光看向何秀金。
何秀金摇摇头,沉默地从青燕手中接过温热的锦帕。
曾几何时,他还在羡艳青燕这样的大侍女,觉得她们“位高权重”,因博得主子的信赖而在府内能有一席之地,不似他们这些小奴般低贱,任人欺辱。
可如今一转眼间,自己竟阴差阳错当了主子。
何秀金心不在焉地擦脸,昨日伤到的手露了出来,青燕微微蹙眉,道:“少爷您的手......”
何秀金回过神,看见青燕的神色,联系到昨日守门下人的话,何秀金连忙道:“我昨日忙忘了,一会儿找人给我上药。”
青燕看了眼何秀金,派遣一旁的婢女出去,为何秀金找大夫过来。
说之时还详细说了去哪家医馆,找哪位大夫。
何秀金在这事无巨细的照顾之中,慢慢垂下眼。
绝不能让人知道曾经的自己是谁,他现在是吕修,若是谎言得续,那他未来便也是吕修,不久他会进太学,考功名,如老夫人对吕修的期盼,走仕途成就一番事业。
这些——这些何秀金曾经想都想不到的事,现在却都离他那么近,他怎么甘愿再重新变回那个卑微下贱的奴才!
人得滔天富贵便会患得患失,更不若何秀金的富贵,是偷来的富贵,他便这样时喜时悲,时惧时怒,时忧时乐地在晋城吕府过了第一个年,等到了开春太学应招之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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