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的目光针似的,刺的何秀金缩脖难语,半晌他躲开众人的目光,硬着头皮道:“不是你。”
李全有冷笑一声道:“你倒是说明白是谁,今天说了不是我,明儿个他们又要猜别人,你一口气说清楚了,免得污乱我们一杆子人的名声!”
除了张爻,何秀金还能说出是谁?
何秀金憋了半天,最后挣扎道:“不是你,不要问了。”
李全有攥紧何秀金的头发,威逼道:“说!”
旁侧看戏的人煽弄道:“李全有,你倒也不必这么逼秀金,是你便是你了,谁也没说这是件丢人的事,你这么个做法,提上裤子不认人就罢了,怎还偏逼着何秀金指认别人了?
他也说不出别人了啊。”
“放你妈的屁!”李全有有口吹不清,唾了一口说话那人,气得脸涨红,对着何秀金迁怒道:“你说还是不说!”
何秀金头皮被拽的生疼,哀哀抬起手,推着李全有道:“放手......”
贵子在旁侧看的着急,爬起身再次去掰李全有的手,李全有怒目看他,何秀金抻长脖子尽力让头发不被拽的那么紧。
四周人眼看的何秀金惶恐,李全有又一直逼问,何秀金被逼的没法,闭眼哆嗦着唇道:“张......”
他只说了一个字,便见常跟在张爻身边的冯安出现在门口,袖手站在不远处垂眼站着。
何秀金干咽了下,将“爻”字吞进肚里。
旁侧人指着何秀金道:“欸!我刚才瞧见何秀金要说了!”
李全有靠近何秀金,道:“你刚才说什么?”
何秀金面目苍白地摇首。
“你他妈的。”李全有骂了一声,正要动手时冯安走了进来,对屋内人道:“谁是闲的,找个人为张公子搬样东西。”
冯安说话时眼睛都不扫这些人,但是能得主子亲近的下人就是比旁的下人高出一头,能让一种下人像尊敬主子一般尊敬他们。
吕修屋内的晓春是这般,冯安亦是。
他一说话,众人注意到了他,便纷纷噤声站在原地,李全有愤恨地收回手站在何秀金身侧,何秀金站不起身,颤颤巍巍地趴在地上。
冯安又问道:“谁有空闲。”
几人躬腰走在冯安身后,冯安带着他们准备离开,临走像突然想起什么,侧首看着何秀金道:“方才在干什么?”
何秀金匆匆低下头,避开冯安的眼睛,哆哆嗦嗦说不出一句话。
冯安转而看向李全有,道:“拽他的头发做什么?”
李全有面色难堪道:“上不了台面的事,不当与您讲。”
冯安却偏偏来了兴趣似的,道:“无妨,你讲。”
李全有只得将事一五一十尽数转告冯安,何秀金听李全有讲到自己“含混不知与谁苟合”之时,忍不住微微攥拳。
冯安面色不变,对愈说愈是愤恨的李全有道:“此事有何难办,让何秀金为你说清楚不就行了?”
冯安是张爻的奴才,几次夜里何秀金给张爻擦身的水还是冯安端过来的,他怎能不知道与何秀金“苟合”那人姓甚名谁。
如今竟叫何秀金交代个人出来。
何秀金诧然抬首。
李全有道:“便是他说的不清不楚,难给我清白!”
冯安与何秀金对视,意有所指道:“这倒也是,总要交代个名字,不然惹得别人口舌污蔑,好端端的名声便坏了。”
看冯安模样,也不是要自己报出张爻的意思。
张爻向来忌讳自己与旁人说起他们之间的事,只说时间未到,不必声张,今日冯安过来,约莫也是张爻派来暗里告诫他的。
何秀金揣明这层意味,顿时心凉大半。
众目睽睽,都在等何秀金道明是谁,何秀金侧过头不再看冯安,在逼问下无所适从,嗫嚅半天不知该说什么。
正要张嘴搪塞之时,冯安状似无意地道:“掂清楚说。”
何秀金攥着拳,半晌低声道:“非......府里之人。”
“可能道明姓名?”
何秀金摇了摇头,被逼的没了法子,在地上一下下地叩头,苦苦央求道:“是我自己犯了糊涂,与吕府内任何人都无干系,勿再......问了。”
冯安微微挑眉,道:“嘴倒是严实。”
何秀金无言以对。
“罢,”冯安对李全有道:“说到底我亦是个的奴才,逼不得何秀金,当下还有要事,我便走了,你们自己看着办吧。”
李全有诚惶诚恐地送走冯安,转过身去看何秀金,何秀金生怕自己再挨打,吓得软身紧紧趴在地上。
李全有在他头上唾了口浓痰,拿上自己的包裹大步流星地离开。
贵子搀起何秀金,低声道:“哥......”
何秀金不敢低头,想用袖子遮住自己脏污的头,但腰背尚疼抬不起胳膊,只能顶着别人若有若无的目光,一言不发地挪到床上。
贵子从自己枕头下面掏出一块破旧的手帕跪坐在何秀金身侧,为难地递给何秀金。
何秀金摇了摇头,用枕巾抹了一把头发,看见枕巾上粘腻的痰,抿唇慢慢将枕巾叠起,将脏污的地方掩住。
没几日张爻另一个近身奴才来找何秀金,何秀金被带到张爻惯住的屋外,下人只走到门前,便侧过身让何秀金自行敲门。
何秀金忐忑地敲了敲门,听见张爻的一声“进来”,才推开门俯身走进去。
走进屋后便见冯安在地上跪着,双掌带血举在身前,在自己进来时侧首看过来,脸白的像纸。
张爻伸手示意何秀金过来。
何秀金垂首不敢看冯安,走到张爻面前低声道:“少爷。”
张爻手指掰过何秀金的下巴,打量他的神色道:“怎么忽然变得这么生分。“
何秀金摇首道:“没有。”
张爻问道:“背上伤好了?”
“嗯,”何秀金道:“现在——能走路。”
何秀金挨过打后整个人少了些生气,眼睛没以前看着张爻时那般清亮,张爻有意哄他,伸手将何秀金揽进怀里,道:“好了不来见我?不想着我?”
何秀金唯唯诺诺地缩在张爻怀里,讷讷不知该说什么,犹豫半晌道:“少爷真的会带我出府吗。”
张爻伸手摩梭着何秀金的腰,好似未听见何秀金过低的声音,下巴抵在何秀金的肩头,道:“秀金好瘦。”
何秀金闭上了嘴,侧过脸与一直看着他们的冯安对视。
冯安神色憔悴,看着人的眼神却好似带刀似的,冷然的抵着人的皮肉。
何秀金飞速地别开眼睛。
张爻注意到他的动作,看向冯安冷道:“你自己说,我为什么罚你。”
这般便由不得何秀金再次看向冯安。
张爻与吕修不同,待下人虽算不上和颜悦色,但轻易不对下人冷声呵责抑或打骂,像今日这般冷声说话,何秀金倒是头一次见。
冯安虚弱的随时要倒下去似的,蹙眉缓了一口气,才朝向何秀金伏地叩首,缓声道:“我先向何公子为几日前的冲撞道歉。”
冯安这人,平日高高仰着头颅,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也是什么公子贵人,何秀金当初第一次见他之时还在心内不屑,未曾想今日他便跪在自己面前。
只是这跪也跪的让人不舒服,嘴上说着是道歉,面上却不冷不热毫无波澜,拗着的劲儿像被吕修刁难时候的何流生。
但冯安又不是何流生。
为奴为婢的命,若是还偏要计较自己的那几分面子,横生傲骨,那是要戳烂自己的皮肉,流一地血的。
何秀金侧脸见张爻,果见张爻面色更冷,眼眸黑沉地看着冯安。
冯安微抬起头,眉眼上挑,轻轻淡淡地回看张爻。
眼见着张爻蹙起眉头,何秀金生怕张爻动怒闹出大事,坐立难安道:“没,没事......”
张爻按住了何秀金的手,示意冯安继续说。
冯安直起身道:“自何公子养伤开始,吕府内便一直有传风言风语,近日太爷来府,奴担心吕府内传出关于公子的赖言让太爷知道,这才自作主张去找何公子,此为奴之过,还请何公子宽心,勿再心生芥蒂误会公子。”
何秀金听得微愣,再看张爻心中已是另一种心情。
张爻道:“听到了?我未让人找过你。”
何秀金呆愣点头,正要喜悦,却想到张爻确确实实,无数次推拒过自己要出府的央求,何秀金眼里的光还未来得及亮起来,便更黯淡了些。
张爻掐何秀金的脸,道:“怎还是不高兴?”
每次都这样,何秀金一旦对张爻淡了冷了,张爻便温柔起来,对着何秀金温声细语地乖哄,等到何秀金听话了,就冷冷淡淡,说什么都敷衍。
张爻对何秀金的温柔时有时无。
何秀金不久前因为穿了主子的衣服被好一顿打,又闹出了不干不净的传闻,已经是在府里无立足之地的状态,张爻要是真的心疼自己,怎么还不把自己接出府呢。
何秀金左思右想,最后横下心低声道:“少爷,我真心想要出府。”
张爻收回手,道:“冯安才说过,近日祖父在府,不便有什么动作。”
何秀金不甘,张爻继续道:“吕修跋扈任性,届时捅到我祖父那里,你就是出了府,也少不了人来为难你。
我祖父不是吕修,未必能留你性命。”
这般一说,倒是张爻长远考虑,为自己着想了。
何秀金哑然,旁侧冯安已经低垂下眼,在张爻开口之时唇角微微上扬,待张爻说完,还依旧噙着笑。
何秀金看不大明白他那笑的含义。
说是嘲讽张爻也不像,就是淡淡的,真心愉悦似的。
何秀金心眼小,疑心冯安是笑自己愚笨被张爻玩了身子,舔了舔唇不自在地问道:“你笑什么呢......”
冯安回过神似的抬起头,在对上何秀金目光之时弯起眉眼。
何秀金呼吸一顿。
这么一看,冯安是有点好看的。
冯安指了指地上的一角。
何秀金顺着冯安的手指看到一只指甲盖大小正在地上仰着肚皮难以翻身的甲虫。
冯安的手指还在滴血,脸都白了,还有闲心看一只虫子。
何况跪在主子面前,这么明目张胆地神游,未免过于放肆......
何秀金心内腹诽,自怀里掏出自己前几日在何流生衣柜里拿的棉布手帕,小心翼翼地递给冯安。
冯安未接。
张爻道:“给你你便接着。”
听张爻这般给自己撑腰,何秀金竟感觉自己已是张爻的半个家眷,是个不再卑躬屈漆翻了身的主子。
何秀金心情略好,待冯安收起手帕后朝张爻笑了下,但张爻却未看何秀金,反而死死盯着冯安。
饶是个傻子,此时也能觉出不对了。
何秀金在这无形中对峙的二人间来回看了一眼,笑意渐淡。
半晌张爻对冯安冷声道:“出去。”
冯安动作缓慢地站起身,对着何秀金点头后转过身,在袖下的手微微颤抖着。
他手上带着伤,走之前居然还不知疼痛似的伸手阖住了门。
屋内只剩下两个人,张爻面色缓和了些,重新抱住何秀金,吻着何秀金的眼睫,道:“那人惯晦气,你少理他。”
何秀金反应了半天,才明白张爻口中“那人”是冯安。
何秀金摇了摇头,此时张爻手已经伸进了何秀金衣内,手指划在背后的伤上,有些麻痒,何秀金因这触觉而畏缩,未几又主动抱住张爻。
他还是年龄小,有什么都摆在脸上,张爻见他兴致缺缺,道:“又在想什么?”
何秀金摇首道:“未想什么。”
张爻猜他还在因出府一事耿耿于怀,道:“便这么想出府?”
何秀金闻此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张爻,道:“少爷说话没得定性,我不知该怎么信你了。”
他好似憋了许久,今日正撞上心情不佳,便真的说出来了,待说完之后才觉出自己说话不妙,目光变的飘忽躲来躲去不敢看张爻。
话都逼的这么死,张爻还是未给几句准话,笑了一声,拍了拍何秀金的背道:“晚间可忙?”
何秀金道:“不忙。”
“小奴才,”张爻道:“主子比你忙,现在回去吧,与你解释清楚便算了,我倒没时间一再安抚你。”
何秀金来时畏手畏脚不甘不愿,临走时却是一步三回头,走到门口,手抚着门框忍不住回首看了眼张爻,张爻有所察觉地看向他,挑眉疑问。
何秀金没有说什么,转过头开门走了。
到了夜间更是让人翻来覆去难受的时刻,何秀金侧躺在床上,脑内时不时闪过今日张爻看向冯安的眼神。
张爻怎么会这么看人呐。
那冯安那般嚣张,怎得张爻不教训他,只冷声说了一句便算了。
何秀金脑袋里乱哄哄一片,那抬首仓促看到的张爻蹙眉冰冷的神情深深印在脑海中无法抹去。
冯安只是个奴才,怎能逼的张爻这般生气呢。
何秀金心思比别人敏感,大的小的事都能放在心里琢磨一番,做出百般猜想,就像今日冯安这事简直搅得他心烦意乱。
心中有个念头呼之欲出,却无论如何都不想自己把它提出来。
左思右想下何秀金趿拉着鞋悄声下床,走到外面的夜色中。
现在正是炎热,外面虫声聒噪,黯淡的壁灯依稀照亮前面的路,实则最近府内何秀金的传言正盛,一举一动都受人揣测,这般便该小心翼翼不在夜里去找张爻,免得被有心之人察觉。
但白日之事便像一根刺般杵在何秀金心口,让他无论如何都想出来找一趟张爻,倒不是要问明白什么,只是心神不宁,见不着张爻心里便不踏实。
何秀金一路上未持灯,趁着昏暗的月色和壁灯往张爻所住的客房走。
待到了客房,屋内虽点着灯,但却无人。
兴许是起夜了,何秀金坐在石阶上等人,待到夜里彻底凉下来,他自己又被蚊子叮了不少包,这才觉得困倦,实在是等不到人了,何秀金打了个哈欠,站起身撑着困眼往回走。
路上有个分岔口,前走是他要回去的通铺,拐弯又是吕府给那些外客安置的屋子。
说是外客,实则只是张爻来吕府时带过来的下人,如冯安,和吕修身边的晓春一般,地位高些,平日便不会与他们这等杂役睡一个屋子,吕修给张爻面子,自也给他的贴身奴才另安置了住处。
何秀金本已是升起困意,侧首见左处朦胧昏黄随风晃荡的檐灯,想到什么,顿时祛了乏意。
他站在分岔口上踌躇片刻,轻手轻脚往冯安住处走去。
此刻众人皆睡了,外客所住的小院一处灯火都没有,全靠着今夜清亮的月光才能看清道路,何秀金挠了挠胳膊,暗想张爻屋内灯还点着,像是临时出去,而冯安已是睡下,张爻应该不会在此处。
这般想着,他还是走到冯安门口,未走近几步,便听见屋内男人粗喘的声音和床板吱呀作响的声音。
何秀金一骇,四下看了一眼,怯怯靠近屋门。
他自幼疑心便较常人重些,可是生来又没见过许多极恶极丑之事,是以次次猜疑,都未见得结果如他想的那般坏。
他吸取了教训,听着这声心内也不敢暗自揣测屋内之人是否便是张爻与冯安。
这些个豪门贵府说是染缸也不为过,有些姿色的下人丫鬟哪个没被稍位于上位的人动手动脚过?
只要是想往上爬的,哪个又不是心甘情愿伺服于那些上位者□□?
冯安跟着张爻这等爱玩爱混的人,相貌又极端出色,怎么可能干干净净的呢。
平日惦记冯安相貌的公子老爷海了去,冯安巧笑对待的管事侍卫亦海了去,屋内是谁都不意外。
何秀金一面这般安慰自己,一面又身子虚虚靠在门前,侧耳倾听,心跳得噗通作响,耐心分辨屋内之声是否就是张爻。
他平日床榻间未少听张爻的声音了,此次却怎么也听不出,觉得有些相似,可又不太像他曾听到的动静。
正是犹疑间,屋内声音陡然停下,张爻犹带喘息的声音接着响起:“谁?”
何秀金先是一愣,转眼看见自己的影子被月光一览无余地投照在门上,他这才回过神,听见屋内脚步声起,慌张地躲向与隔壁屋子的夹缝之间。
不消片刻,门“吱呀”一声被人打开,这声在寂静的夜晚中显得格外响亮,何秀金又是慌乱又是害怕,捂住自己的口鼻,尽力掩住自己的呼吸声,生怕被人寻过来。
到最后却是他自己忍不住,悄悄探出头去。
只见一人披着张爻白日穿过的长袍,半截与女子一般的纤细小腿露在外面,脖颈同样纤细,手扶着门框淡淡向外瞧去,长发飘散,在惨白阴森的月光下像是一张没有上色的水墨画。
何秀金认清是冯安,面色顿时一白,缩回角落,念及今日张爻与冯安在自己面前的种种,忍不住浑身颤抖,定定看着地面。
半晌又不死心似的,半跪在地上再次向外看去。
不料冯安恰好看过来,与何秀金噙着泪水的眼睛对个正着。
冯安原是紧蹙的眉头,在看到何秀金后反而一松,接着转为一种戏谑的神情。
何秀金胆小,一眼便被看的没了胆子,跌坐在地上仰首看冯安。
颇有些伤心欲绝的意味。
未几张爻的声音再度传来,何秀金惶惶然爬起身,转身沿着两面贯通的狭缝跑出小院,一路上风凉心也凉,何秀金跑回通铺,爬回被褥里时整个人如坠冰窟。
睡在他身侧的贵子被何秀金带进来的冷风惊醒,将手摸过来,摸到何秀金冰凉的胳膊,小声道:“哥,你出去了?”
何秀金轻吐一口气,推开贵子的手,道:“去起夜了,你继续睡吧。”
贵子却自这声音中听出些别扭,道:“你哭了?”
何秀金伸手摸了把自己干燥的脸,摇摇头不再出声。
二日早贵子又问何秀金昨夜怎么回事,何秀金面色惨白,仿佛刚生过一场大病似的,被人这般关怀,几乎想把自己遭遇的委屈全盘托出,但张了张嘴,又将已经冒在嗓子眼的话咽了回去。
能说什么呢?
说他给人玩啦?说他做大梦以为张爻看上他了,指望着张爻把他送出府?还是说,他一厢情愿,情意给个浪子,但那浪子心却不在他身上?
件件都是难说出口的事,何况便是说了,旁人也只会觉得是他异想天开,咎由自取吧。
自那夜之后,张爻竟也三四个月未曾找过何秀金,远在晋城的何流生亦无一封来信,索性吕修自鞭刑之后便再未刁难过他,除却府内人对他的闲言碎语和冷漠排斥,何秀金还算是过的安稳。
他自己想出府的那份心却还未死,日日伸长脖子在吕府门前盼望,期盼何流生找人来接自己。
由此便至夏等到了冬,何秀金等不到何流生,夜里梦到自己跋山涉水去晋城找何流生,却被一众奴仆棒喝相加,自高门贵府里赶出来。
倒是说何流生这个忘恩负义的白眼狼,何秀金气喘吁吁地自梦里惊醒,不顾身上出了一身冷汗,掀开棉被匆匆下地,趴在冰凉的地上去够床下他藏着的一只草蚂蚱。
这草蚂蚱还是何流生走前不久在树下随手扎的,他扎过便扔在一边,没有要的打算,何秀金没有他这般手巧,看着又觉得眼馋,拉不下面子让何流生教自己,便将这只草蚂蚱收起来,想着日后背过何流生自己拆了它,好生琢磨琢磨。
如今这却成了何流生唯一留给何秀金的物件。
何秀金将已经发黄枯槁的草蚂蚱捧在手心里,吹了吹上面的灰,心里忍不住怨念,莫不是何流生在晋城里享福享乐,临走前说的冠冕堂皇,如今却已将还在吕府的自己忘了不成。
何流生若是有点良心,便该知当初他娘病死以后,若不是何家收留,他早饿死在街上了,哪儿还有命等来今日的富贵?
屋内有人翻了个身,何秀金将草蚂蚱重新放回床上,蹑手蹑脚地回到床上,后半夜再未做什么梦,一闭眼便睡到了天亮。
吕修觉得何秀金碍眼,早让管事将他安排在其他地方,何秀金一日里便是哪儿有活便去哪儿,没个定性。
后几日管事的吩咐要有贵人来府,需把一直空着的东湘园打扫出来,提前添置好炭火,何秀金便去了东湘园,收拾了一日,傍晚拿着扫帚正欲离开,突然感觉好像自屋檐上略过了什么,何秀金抬首向上看了眼,便被人猛地自后捂住口鼻。
何秀金顿时大慌,踢踹着腿呜呜求救,身后捂着他口鼻的那人道:“不要出声,我数到三声松手,你安安静静的,我便不杀你。”
这是个比他高出许多的男子,手臂极是有力,力量悬殊,何秀金忙不迭地点头,待他安静下来,身后那人开始数:“三、二、一。”
数到一时,彻底松开手,将何秀金轻轻向前一推。
何秀金踉跄了一下,站稳后下意识便要向回看,男子似是有伤在身,声音中带些沙哑,冷道:“不要回头。”
何秀金站在原地,瑟瑟道:“我,那我该做什么......”
远处突然传来喧哗人声,男子蹙眉向前看了一眼,又将何秀金抓过来,闪身藏进一边的房屋内。
何秀金前胸贴门,后背紧紧靠着男子,也听到了人声,随着男子一起沉默而紧张地听着门外动静。
男子的呼吸渐变得微弱,何秀金侧眼看见不知何时已在男子鞋侧聚成一滩的血洼,瞧着触目惊心,他瞳孔微缩,轻声道:“血,血......”
“我知道。”男子沉声,将何秀金桎梏得更紧,道:“闭嘴。”
何秀金肩头一疼,微微瑟缩了下,道:“门外有血,许会引人进来。”
男子看向门缝间不甚明显的血迹,掐住何秀金的脖颈将他向后一拉,似要换一个地方。
何苦要带着他呢,何秀金轻易便被这个受伤的男子半提起,他把住男子的手腕,应男子的要求不回头看他,哀求道:“你,你松一下手,我出去为你把人引开。”
男子无动于衷,拽着何秀金一步深一步浅地向窗口走去。
何秀金苦苦劝说道:“吕府侍卫众多,你带着我又不能飞檐走壁,不一会儿便会被人顺着血迹找过来,还不若此时让我出去将血迹隐去,待他们询问时瞒住你的去向。”
男子单手打开窗户,果见房屋之后亦有侍卫四处巡逻,他将窗户重新关上,自怀内掏出一个瓷瓶,拇指拨开瓶塞,将瓶中大半药水强行灌入何秀金口中。
何秀金舌尖抵着牙关不肯张嘴,却还是在挣扎间将不少入嘴的苦涩药水混着唾液咽进肚里。
人声越近,男子贴在何秀金耳边道:“休要刷什么花招。”
何秀金惊慌失措地捂着自己的喉咙,颤声道:“这是什么?”
“断肠水,”男子将何秀金向门前推了一把:“人走后来找我要解药。”
何秀金打开门,用袖子擦干自己的脸,只觉得自己倒霉至极,抿唇捡起地上的扫帚,站起身便看到一帮人自拐角出现,浩浩荡荡地向秋湘园疾步走来,何秀金连忙低下头,几下将地上的血迹用灰土掩住,装作忙乱的模样不敢抬头。
不久面前便出现十七八个腰间佩剑的侍卫,各个眼若鹰隼。
为首的侍卫身穿的衣服颜色比其他人深一些,目光凌厉地扫视了一圈空荡荡的园子,对何秀金扬起下颔道:“你,方才可见有人来过这里。”
何秀金猛地握紧扫帚,抬首看了眼侍卫,便立刻被吓得移开目光,磕磕绊绊地道:“没,没有。”
侍卫皱起眉头。
屋内的男子闭了闭眼,倚在门后悄声掏出袖间的匕首。
侍卫示意身后人:“搜。”
何秀金紧张地出了一身汗,用扫帚勉强撑着自己的身子,眼见着有人要进屋搜查,闭眼横了横心,突然跪在地上,慌道:“各位爷饶命,方才一个刺客路过这里,威胁我若说出他的去向便杀了我,我……”
何秀金哽住,恐说多了露馅,闭嘴一个劲儿地在地上磕头。
一人当即拽住他的衣领,喝问道:“人去哪了!”
何秀金颤颤巍巍地指向西面,正是吕修所住之处。
拽着他的那人面目顿时变得狠厉,松开手将何秀金踹倒在地,咬牙道:“没用的东西,倘若公子有什么不策,你便等死吧。”
另一个人拦住他,正是那带头的侍卫,他道:“多说不益。”
说罢便带着众人向西疾跑而去。
何秀金看着人走远,摸了把头上的汗,软着腿自地上站起,道:“人,人走了......”
男子在屋内,撕掉衣服下摆的一块布料,遮住半面后才虚弱地道:“进来。”
未几何秀金小心翼翼地走进来,眼睛还闭着,生怕自己窥见男子面目被灭口。
男子将何秀金有心留出来的准备随时逃走的门缝彻底阖上,随着两扇门相抵阖严,何秀金肉眼可见的战栗起来。
“解药.......”何秀金伸出满是汗水的手掌,怯懦讨要:“说好的......解药。”
他大概是怕极了,说话似自唇至腿都在哆嗦,面色苍白,头上冷汗淋漓,好似随时都要晕厥过去。
男子坐在桌前,垂首扯下自己的腰带,又胡乱将腰腹上缠着的已被血浸红的白布解开,低头看了眼露出的血肉模糊的伤口。
男子招唤何秀金走近他。
何秀金摸索着走近他,道:“什么事.......”
“找一盆清水和一卷细布过来,”男子手下按住伤口边的穴位,蹙眉道:“放在门口后,走便是。”
何秀金念念不忘道:“解药......”
“明日才会发作,届时来这里寻解药。”男子打断他道:“或者你现在直接离开,我需要安静。”
何秀金欲言又止,半晌默默退出屋门。
男子之后虽说了不要水和细布,何秀金还是在一刻钟后端着水回来了,臂弯间搭着一件破旧的灰色棉衣。
敲门半晌,门内都没有回应。
何秀金向身后看了一眼,看四周无人,推门而入。
只见男子已经晕倒在地,身下尽是鲜血,屋内亦布满铁锈味儿。
何秀金自幼最闻不得血腥味儿,平日在街市上看见什么现杀活鸡,活羊,都要远远的避开,有时自远处听见那些待宰的牲畜叫唤,都能想到鲜血四溅时的浓重腥气,由此干呕起来。
此时亦是,何秀金身处屋内,只觉得嘴里一个劲儿的泛酸水,胃内隐隐做呕,他将水盆匆匆放到男子身边,捂住口鼻,小心翼翼地掀开男子凌乱披在身上的外衣。
男子极是警觉,在何秀金要将他翻过身时猛地惊醒,死死握住何秀金的手腕,接着用力一转。
何秀金被他反扭住胳膊,哀哀叫痛,道:“我,我只是看你想帮你洗一洗伤口......”
“不需要。”男子认出何秀金,将人向后一推,因牵动伤口闷哼了一声。
何秀金向后倒去,险险用两只手撑住自己,半晌用脚把棉衣试探着踹到男子身侧,道:“我这里没有柔软的细布,便找了一件棉衣过来,这衣物是干净的,不若你先拿它裹住伤口。”
男子将棉衣捡起,道:“谢谢。”
何秀金坐直身,静静地看着男子自己处理伤口。
男子两三下便把棉衣扯破,用其中不大的一块碎布投入水中,擦拭伤口旁的污血,自何秀金这边来看,便见得男子眼睫浓密,垂眼时像一把轻缓下摆的扇子,遮住原本漆黑明亮的眼眸。
屋内一片寂静,只能偶尔听见换洗棉布的水声。
男子随意擦拭完伤口,伸手在凌乱的衣物间胡乱缓慢地摸索,何秀金看出他的吃力,颇有眼头见识地凑过去帮男子把衣物摊开,道:“找什么?”
男子看了他一眼,收回手道:“一个蓝色瓷瓶,里面有金疮药。”
“哦......”何秀金已渐渐收起怯意,低下头寻找一番,将金疮药递给男子。
男子却已经软靠在墙上,半搭着眼皮,又要昏睡过去似的。
何秀金唤了一声他,男子未应,他将金疮药轻放在男子手边,抿了抿唇,半晌犹疑地将手又移向方才翻过的衣物。
男子忽然道:“解药不在里面。”
何秀金飞快地收回手,心虚地转过头,耳朵一阵发烫。
“何秀金。”男子突然说出他的名字。
何秀金一个哆嗦,几乎要蹦起来,诧异而惊惧地道:“你怎么知道我?”
莫非此人是府中哪个侍卫?
何秀金脑子飞速地转过一圈,打量着遮住半面的男子,心念一动,几下爬到男子身前,一双眼睛带着殷切的期翼:“莫不是说,你是何流生找来接我的人?”
男子微微蹙眉。
何秀金贴近了他,像只贸然从林中窜出来的小鹿,不知险恶地靠近持弓相对的猎人。
男子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将手中染血的布条塞在何秀金手下。
何秀金不明所以地拿起布条整,却见这是他拿来的那件破旧绵衣上的半截袖子,在袖口上正是工工整整绣着“何秀金”三个小字。
原是男子看见了自己衣服上的名字。
何秀金登时失落,手无力地松开布条。
倒也是他蠢,一时激动下忘了这人一见面就给他喂了短肠毒药。
倘若是何流生派来的人,怎会这般待自己呢,毕竟他何秀金好说歹说,还做了何流生十多年的哥哥。
何秀金眼中光芒黯淡下去,坐会原地呆呆地看着男子。
天色渐黑下来,男子半搭着眼皮,将金疮药洒在伤口上,伸手对着何秀金勾了勾食指,道:“可会包扎伤口。”
何秀金摇摇头。
“将棉布再撕窄一寸,盖着伤口缠绕几圈。”男子说着,羽睫浓密的眼睛转向何秀金,无所谓手因失力而滑落在地上:“就这么做吧。”
原本握在男子手中的蓝色的瓷瓶瓶口大张,咕噜咕噜滚到了远处。
何秀金无暇顾及遍地都是的药粉,忍住对血腥伤口的惧怕,颤手将棉布缠绕到男子腰腹间。
腰腹上的伤事先被处理过,还随身带着金疮药,想来不是今日入府被侍卫所伤。
何秀金脑中乱七八糟地想着,胡乱将伤口用布包住,看血还在向外渗,束手无策道:“不然去看大夫吧......”
他慌乱地起身,却想起自己根本没办法带人出去,亦不能唤大夫进来,谈何看病求医。
何秀金再度蹲下身,将男子脱下来的衣物盖在他身上。
不远处梆声响起,此刻离再不回去便又要被人私下里嘀咕编排了,何秀金无奈地离开秋湘园,临走前将男子所住的屋子上了锁,这才拿着扫帚等一应打扫的物什回去。
夜里何秀金捂着自己的肚子担忧毒药发作,害怕自己闭上眼了,便没命睁眼,便这样担惊受怕了一整夜,何秀金一夜未睡,鸡鸣一起便草草洗漱,一溜烟跑到秋湘园。
他可千万别死。
何秀金边跑边在内心祷告,咬紧后槽牙一路狂奔,匆匆推开门时却见昨日还虚弱万分的男子正站在桌前,似是早就知道了来人,是以不慌不忙,将蒙面的黑布两端,重新在脑后扎紧。
何秀金气喘吁吁,将门阖住,背过身抵住木门道:“解,解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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