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雾气迷蒙。
淡淡的日光透过雕镂的窗棂照进屋内,斜斜的一方,给空气里上下浮动的灰尘镀上细碎的金色微光。日光一寸一寸挪动,像慢吞吞的老蜗牛,颠着重重的大壳,气喘吁吁,终于爬上薛怀瑾的面颊。
屋外人声四起,嘈杂无序,像春日吃饱的一大群麻雀,聚到一起叽叽喳喳叫个不停,要掀了屋檐一样。嗡嗡声不绝于耳,惹人心烦。
他不适地皱眉,长直的睫毛轻颤,慢悠悠转醒。
出了门,才发现宅内一圈全是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高的矮的、胖的瘦的、黑的黄的…密密麻麻堆满整个廊桥,三两一团,手里拎着锦缎包袱,不住地低语调笑,高谈阔论。
环顾一周,好不容易才找到沈舟,薛怀瑾连忙上前。
沈舟一身青衫,倚在廊桥的柱子上正和丫鬓调笑,那丫鬓被逗得满面红霞,娇笑连连,不住地用手拍打他的胳膊,沈舟亦是双眸含春,止不住求饶。
“呀呀,王公子,没想到你也对剑颇有了解,那你一定和我们公子聊得来!”开口的姑娘身着一件天水碧织金缎,正是别枝,此刻笑得见牙不见眼,露出斜向上一颗金牙,金闪闪地晃人眼睛。
昨天夜色朦胧,雾气萦绕,看不清面容,原来这别枝姑娘却是一副花容月貌,与李娘子相比也毫不逊色。肤如凝脂,面如桃花,身姿窈窕,娉娉袅袅,娇俏的面上挂着两个梨涡。
“公子的剑?一把凡剑而已。只是公子日日擦拭,细心照料,故此保存完好。"
公子?想来便是这“王家”真正的主子了。仔细辨别,熙攘的人群果真有某种规律:绕着石桥,隐隐簇拥着一个青年。
这青年正数风华,身着锦绣华服,背上一柄剑斜指天边,正与旁人寒暄。却不知为何眼下青黑,面色苍白,头发半数花白,形销骨立,风一吹,衣裳直接贴在突出的骨头上,整个人看起来就像一把骨头架子,空挂着一张皮囊,还须李娘子在旁扶着他。
不知他说了什么,人群便稀稀拉拉向外拥去,一会儿,一屋子人散了个干净,只留下一地的包袱,内里鼓鼓囊囊,不知装些什么。
沈舟朝薛怀瑾使了个眼色,薛怀瑾隐了身形,跟在人群中混了出去。
客人们离去后,别枝将大门合住。
王家主人向沈舟走来,李娘子落后半步,略显担忧地跟着他。
沈舟两步并作一步,慌忙上前作揖,瘦削男子却扶了他一把。这男子异常削弱无力,做这样轻微的动作竟都显得极为吃力,手臂暴出青筋,连额角也生出了点点细汗。
他微微摇头,有气无力地说到:“不知公子是我王家哪一旁支?我乃王生,是京华一户旁支,略沾了点关系,只担得一句破落户,如今偏安永年镇。我观公子通身气派非凡,不像小户出生,可是京华来客?我早年离开京华,却不知如今是何光景了。”
谈到此处,王生眼中划过一道微光,很快又匿去。
京华,王朝都城,琼楼玉宇,物华天宝,人杰地灵,乃当今人世最为繁华富庶之地。
听他这般介绍,沈舟微微一笑,“王公子不必紧张,我只是一个逍遥散客,家中幼妹突发恶疾,久寻医不治。偶得传闻,说永年镇有一位李娘子,正是华佗转世,有扁鹊之才,能妙手回春,偏又一副菩萨心肠,可为病人祛除病痛,起死回生——故此相求。”
言罢,恭恭敬敬朝李娘子作揖,见她不为所动,身子一歪竟对着王生就要扑通跪下。
见他如此恳求,王生又想起他那幼妹面色苍白的样子,一时感同身受,忙扶起沈舟,但也并没应承。
他目含歉意,对沈舟说:“王兄弟,你我二人或许祖上有缘,今生一相逢,我就觉得与你分外投缘。你妹妹的病,倘若我能帮得上,刀山火海,我亦不辞!”听着这话,沈舟眼底一热,张口就要道谢,然而王生把话接上了,“我晓得家人受难,做哥哥的难免着急,然而如今身负岐黄之术乃是我义妹李卿卿——就是你们说的李娘子,我虽是她兄长,也不应替她托大,待她仔细瞧过,再由她定夺。”
等他说完这一通话,先将沈舟稳住了,又将目光转向李卿卿,“卿卿……”。
他的目光有如实质,黑漆漆的瞳仁突然死灰复燃般亮起,只是宽宥,并没有强求,没对视几秒,李卿卿就先偏过了头。
她晓得这一行人来者不善,本不想踏入这摊浑水,怕惹得一身腥臊,然而对着王生那张瘦削到有些凹陷的面颊,尤其是那风一吹就要倒的身子,斜插的那柄剑,又不知如何开口,终归不忍挑破。
罢了,罢了,就这么几天了,何必呢?
想到这里,她一言未发,沉默着走进了安置宋林霜的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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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年镇是个贫瘠的边陲之地,凄凉苦寒,按说应该交通不便,物资匮乏,至多只能算是勉强温饱——可事实却并非如此。
昨夜里家家门户禁闭,不闻人语,沈舟他们却没感觉有什么不对。穷乡僻野,本就人烟稀少,何况夜间鬼魅横行,更是危险至极,躲在家中是理所应当。
按说除了他们几个照李卿卿吩咐找草药的,种地的起了个赶早的就出去了,半中午的应当没几个人才对。
今日一早却是门可罗雀,简直是叫他们大吃一惊,虽不是人山人海,却也是人来人往如车水马龙,一片热闹:卖豆腐的陈记拉着小儿子,早早用卤水点了豆腐,掀开麻布,露出底下白嫩似雪的豆腐,热气腾腾;客栈门户大开,伙计胳膊上搭着汗巾,在堂中跑来跑去,汗水止不住地往下流,“客人,打尖儿还是吃饭?”;妇女小孩走街串巷,跨入衣铺和肉铺挑拣;街上的行人都喜气洋洋,一派平乐安康富足的面色,放佛并没有什么忧愁。
怎会如此?
近年来鬼魅出没无常且频繁,隐有暴乱之意,便是王都也遭逢了几次祸乱,虽然守卫森严,又有修仙者坐镇,很快镇压下去,未造成大的伤亡,却也给每个人心中埋下一颗不安的种子。
天下何处不是人人自危,朝不保夕?
怎么这永年镇看起来似乎比王都还要宁静祥和几分?
这和消息并不贴切,不过也可能是伪装。
按李卿卿所言,出了巷往外百十米处有一座西山,坡下土中生有丹参,取个三五两用以治病,王生便自告奋勇带路。沈舟一路提防着,然而走到巷口,依然没有鬼魅作祟,只悠悠荡荡地从外头传来了唱戏的腔调,打头的隔着老远就开始放声:“咿——呀!嘿——!”听的出来是打小起的娃娃功,呦呵间道尽了苍凉。
鬼魅中也有以声幻人的伎俩,沈舟屏住听觉,袖摆里翻飞的纸片伺机而动,却见天边一道紫烟飘来,甫一落地就化作三个歪瓜裂枣的恶鬼头,长得堪称丑陋无比,多看一眼都是罪过,足有半身高,蓬头散发,眼红嘴斜,耷拉着涎水,呲起锋利的犬牙直冲他们而来。
“嘶——!”
排头两个萦绕着鬼气向沈舟出招。
左边那个最高也最瘦,像根干黄瓜,五官紧紧地堆挤在一面窄条上,眼珠爆起,拖了条长长的红舌头在地上;右边的那个又矮又胖,头顶有个碗大的凹坑,又大又扁的绿鼻头上一颗硕大的黑痣,后脑勺高高隆起。
剩下的最后一颗恶鬼头的头发长长的披散在前面,看不清面容,绕了半圈从侧边冲来。
沈舟往前跨了一步,将王生护在身后,“王公子小心,有鬼,待着我身后。”
这恶鬼头虽然攻击力不强,但胜在数量多,够恶心,沈舟一需分心王生,二来也不想叫涎水腌臜了自己,当下放出三张符纸,分头奔着它们而去。
“原来是仙人,失礼了。”王生很快反应过来,从背上抽出那柄剑,一声嗡鸣后摆好剑式,掉头和他背抵背。
沈舟很意外地看了眼那柄剑,如别枝所说,是一柄凡剑,但确是顶好的。
符纸很快被恶鬼头躲过,胖鬼头借力一蹲,反向空中跃起,硕大的身躯自沈舟头上压下;瘦鬼头滴答着涎水,甩开那条大红舌,意欲缠住他的双腿,待沈舟两个腾越闪开,一回头却发现——长发鬼的头发抽条般伸长,齐刷刷从背后捆住王生,眨眼间已跑出了百十米。
原来一开始就是冲着王生来的,想吸人精气供给修为吗?
这么瘦的一把骨头,方才膈得他背都难受,哪有男子的精气?
眼看着王生被掳走,沈舟生怕他的腰被勒断,当下从袖筒里飞出四张符纸,两张贴在背上生风,另两张甩到恶鬼头上定住。
有风符加持,自然很快追上王生。
那王生本就体质虚弱,被恶鬼头半路拦截,怕是吓得七魂失了三魂,眼下他面色煞白,已是进气少出气多了,但依旧强撑着没有晕过去,奋力挥舞自己的剑,劈砍着缠绕在身上的头发,然而收效甚微。
看到沈舟御风而来,霎时被激起精神,大喊:“王公子,这边!这里已叫我劈出一道缺口了!”
那长发恶鬼头听到这话,似乎跑的更快了,又一下闪出几十米,王生提不起力气,苦哈哈地劈砍着那一小道缺隙。
然而沈舟无意同他们竞速,恶鬼头还正得意地逃窜,以为将追兵甩脱了,哪料的正前方猛地出现一个点,开始还不在意,等越发近了,才看清原是冲自己而来的一柄剑!
它被吓得出了一身冷汗,然而再要闪避已经来不及了,只好拼了命往地上贴身子,企图躲过这致命一击。
那剑被闪了一下,“刷刷——”地从恶鬼头的头上狠狠划过,直把头顶上的头发连带头皮削了下来,喷出一圈血,旋即连发带人插到一棵树上。
被伤中脑袋,没了头发满头流血,模样又可怕可憎了几分,那长发恶鬼头痛极了,直仰天呜呜出声,似小儿啼哭。
沈舟一阵恶寒,暗骂一句:“丑鬼多作怪。”还欲再追,谁料前头两个胖瘦恶鬼头已然追来了,齐齐张开大嘴,喷出一股恶臭至极的绿气,待沈舟使咒散去这毒物,三个恶鬼头早就不见踪影,只余下一摊血迹。
他只好回过头来照料王生。
王生叫他的剑钉在树上,还被头发捆着,也没发一言,只是还默默地用自己的剑磨着那道缺口。
沈舟心中几乎要生出一抹慈爱了,他叫了一句:“无渡。”
那剑刷的一下闪开,终于将王生从树上放开了。沈舟又上前,开始帮他把从上往下解发丝。
被救了,王生的脸上浮现出解脱的神色,还没来得及道谢,一抬头,正对上沈舟难过的表情。
“王公子,我妹妹的心肝不大好了,她的病当真能用丹参治好吗?”
眼见救命恩人如此苦恼,王生拍拍他的肩膀,连忙安慰,你放心,我想应该大差不差……我义妹的医术,已经救治过很多人了……”,他觉得这样应该能让沈舟心安了。
然而沈舟却说:“当真吗?可我怎么听那些被救的人说,需得以牙还牙,以心换心,以肝养肝——才能治得好呢?”
王生登时如被雷击,遍体生寒,眼见着沈舟帮他解开腹部的头发,探上丹田,桃花眼一弯,笑眯眯地看着他。
“不然,你这比女子还纤细的灵根,是如何得来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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