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中,一双眸子骤然亮起。
三更,夜色凉如水。庭院中积水空明,静谧无声,牌匾旁两盏宫灯高高挂起,翡月湖当心宛着弯钩似的银月,碧波粼粼。
借着羸弱的月光隔窗看去——空无一人,然而宋林霜并不敢大意,立马闭了眼,调整好呼吸,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被子将身形隐去大半,影子照在墙上,依旧看出是个单薄少女的形状,双璇鬓两侧挽着发带。
失了视觉,其他感官就愈加敏锐,禁不住去想一些没边的事,正如小儿入睡前总是忧心妖怪将自己捉去一样。
闭眼的瞬间,昨夜的梦魇席卷而来。
这梦内容忘却了,只是眼前一片鬼影熙熙攘攘,拼了命地往前拥去,她被夹在中间,几欲窒息。
然而她并不喜如此,头痛欲裂,强压下这不合时宜的梦魇,面上装的祥和,手下却暗暗发力,做好准备。
门悄没声地开了,溜进来一道黑影。
宋林霜的双手微微发汗,血液在皮肤下奔涌,心脏急促有力地跳动。碧凛剑就在手边供她驱使,袖筒里还捏着几张符纸。皮肤下青黛色的血管有规律地轻微脉动着,血肉包裹骨骼,骨骼支撑起皮囊,根根分明。
新弟子行道同时也是一场不言而喻的考核,以区内外门之分,通常来说难度不会很大。
然而世事无常,谁能料得如何变幻?
行道初始亦损失许多弟子,后来就演变为加上两名老弟子,非到万不得已不得出手。
左手旁传来轻微的脚步声。
暗香浮动,步摇轻响,淡淡的水仙花香晕染在凄清的影子上,十字发髻在墙上缓步前进。影子交叉只在刹那,交融成一片看不清形状的黑。
说时迟那时快,一道剑光闪电般划过。
“咣——”
宋林霜被震得虎口一麻,猛地睁眼,只见眼前一片重影,而碧凛正中一名少妇的额头中央,却没有伤到她。
这少妇不可谓不美,衣着华丽,举止文雅,面容姣好,左颊上一点痣,眼角上扬而透出一种姚艳的魅惑,笑吟吟地看向自己。
然而一击未中,宋林霜心中已是万分警惕,不能确定来人的身份,三两个空翻闪到门口,举剑到身前对质:“你是何人?”
“谁准你砍我脸的?!”那少妇先还好笑地踱步,摸摸面颊,猛然厉声呵斥。
一双妖灵灵的柳叶眼蹬着她,眸中闪着紫色的狐火,一簇一簇地跃动。分明是火,却透着彻骨的寒意。
她一步一步靠近,宋林霜紧紧盯着她的动作。
眼见这张小家碧玉的脸从正中央突然裂开一条平滑的细缝,由美人尖到脖颈,接着向两侧割裂开来,顺着身子滑落,薄薄的一层皮,层层累在她的后背。毛发乍现,露出皮下一张毛茸茸的狐狸脸,吻部尖细而凸出,两只长耳立起来,从拖地长裙下探出一条狐狸尾巴,不怀好意地抵在宋林霜背上。
待回过神来,已叫她前后夹击了,宋林霜暗暗从袖筒中放出两个小纸人,从门缝溜出去。
昆仑仙门《百鬼集》记载:只能幻化为人形,却无法改变狐面,仍保留着皮毛与尾巴,是为狐鬼。
狐鬼的吻部咧开,两侧尖锐的狐牙闪过一道寒光,脸上绽开笑容。淡紫的身子俯下来贴近,水红的凤仙花涂染的的指甲拨开碧凛,慢慢凑近。
宋林霜拼了劲地劈去,碧凛却纹丝不动。
馨香袭来,宋林霜感到微微温热,她慢慢眨眼。眼中重影散去,方才辨认出来,这少妇正是他们要找的人——李娘子李卿卿。
一双手摸上她的脸,纤细修长,腕子上套着两只青玉躅子,慢慢描摹过她的眉、眼角、侧颊和下颌。
李娘子的脸亦靠的很近,宋林霜抬头,略过狐狸长满绒毛的脸,左颊上的小痣,再往上,很轻易地对上她的眼。
她眼中有痴迷的神色,像小孩子遇到喜爱的玩具,既惊奇又迷蒙,眼波流转,微微发亮。
宋林霜本能地感到不妙,试探地先开口,“牒使李卿卿,李娘子?”
李娘子嘴角的弧度更大了,颇为得意地拨弄起她的头发,口中带出一股腥气,不疾不徐喷出:“不错,正是。”
宋林霜轻轻点点头,“弟子眼拙,可有牒牌以证身份?”
一张竹牒递到她面前。
李卿卿暗诵密咒,灵纹浮现,缓缓出现两排字:
[问枢·戊字牒使李玲珑]
[丙申区妖异呈报]
此间修仙之人不讲究出世入世那一套。
人间鬼魅盛行,越过鬼界界限混迹于其中,不乏有作恶多端、恶稔罪盈之流,为祸苍生,搅乱世间安宁。
修仙之人得此间灵气修炼,便自要承担伏魔济世、斩业护苍的职责。
然而鬼亦有灵智,去得仙门鞭长莫及之地,天高皇帝远,消息闭塞,暗自涂害人间。
仙门于是同人间的问枢阁合作,一方提供消息,另一方用行道宗门所得灵丹贵器交换。
墙上的两团影子融为一体,起起伏伏中不分彼此,张牙舞爪,只在蠕动之间显出诡异。
“如何,确认身份了吗?"
“那为何牒牌同你名字不同?”
李娘子的手把她的青丝拨到另一侧,触到了脖颈,几根发丝垂到上面,微微发痒,宋林霜偏了下头。
然而狐鬼又生气了,气腾腾地问:“化名,化名你懂不懂?”
“听闻昆仑并不与其他门派相同,四季如常,难得与人间一样,可是真的?”
李娘子靠得更近了,她们的面颊几乎贴在一起。迎面是狐臭狐味,背上是她的玉臂,整个人都叫她拢在怀里,进退不是。
“我是外门弟子,不太清楚这些。”
她的手在宋林霜脖颈处摩挲着,腕子上带的青玉躅子硌着她,一寸一寸挪动,似乎在寻找什么,“如此,小女修,你叫什么名字?”
虽说女子与女子处事总是多有亲近,但眼下这情况到底还是不同。
宋林霜冷眼观这狐鬼,一颗毛发丛生的狐狸头,浑身骚气,不仅口吐人言,四肢竟能像人一样双脚站立,她感觉到惊惧,寒毛耸立。
克制着自己的言行,又往旁边拧了一下才回:“宋林霜。”
水红的指甲从她脸上滑落,转而点起自己的小痣,“宋林霜···…这名字怎么冷冰冰的,相识一场,交个朋友,我姓李,名卿卿。以后有什么任务可以先找我,当然我也会……"
“扑通——”,水花四溅。
两具难舍难分的影子终于分开来,哪知四角宫灯毫无预兆地灭了,庭院中刹那间陷入一片黑暗。
宋林霜拍开房门,月光入户。眼见一片百草霜衣角坠入湖中,脑子里嗡嗡疯响,推开李卿卿就要冲出去,却被一把拽住。
“你干什么去?”
隔着衣服,这手冷得刺骨,铁箍似攥着她的腕骨,什么仙法都使不出来,她甚至动不了半分。
宋林霜猛地回头。
狐狸开口依旧是一个字一打卷,轻轻柔柔的话,宋林霜却感觉寒毛耸立,“妹妹,轻举妄动,岂非误了大事?”
“可是惊鹊落水了。”
狐火猛然跃动了一下,那双眼怀疑地弯起来,猛地靠近,贴着她的脸问:“是她,我叫她去水底帮我取个东西。”
拉扯间已过去几息。
宋林霜抿抿嘴,努力拉扯出一个弧度,“她大约已经找到,恐是在池底叫水草缠住了,我下去把她拉上来。”
李卿卿紧拽着她的手更紧了,满脸不可置信:“你要下水?”
她们四目相对。
一个是猛烈燃烧的冷火,像枯稿的柴火噼里啪啦地炸出火星子;另一个是黑润的池水,年轻稚嫩,闪着微微亮光。
宋林霜抓住这时机,摆臂挣开禁锢,提起裙摆,捏了个避水咒,一个猛扎跳进翡月湖,只留下李卿卿站在廊桥上,恨恨地看着她动作,眼底闪着幽幽的火光。
“你自去的,若是惊鹊没找到东西,你帮我捞出来吧 ”
褪去非人的样子,吻部慢慢收回,尾巴也缩到裙底,合上属于人类的面皮,李卿卿旋即恢复了小家碧玉的样貌。
翡月湖不大,但很深,原以为这水阴湿,谁料却是温热的。
水底低矮的狐藻丛生,花瓣是蓝色的、小小的,匍匐在岩石上,向四面张开,随水流飘荡,发出蓝盈盈的微光。长乱而深的水草纷杂地交缠在一起,黑乎乎一片看不清。
避水咒只有一刻钟的效用,胸腔里的空气抽丝般被耗尽,宋林霜睁开眼,心像个秤砣一样,直往下沉,更仔细地感受水流流向,试图在里面找到什么蛛丝马迹。
眼前依旧空空荡荡,只有从嘴角露出的一丝气泡在眼前炸开。她闭了眼,重整旗鼓,才找到闭着眼躺在湖底的惊鹊,双手紧紧握着一柄剑。
宋林霜自袖筒里飞出两根银线,一端拽在廊桥上,另一端缠在惊鹊的衣服上,使劲蹬水,一拉一拽,游出了湖底。
翻上廊桥,身上的纱裙水妖一样缠在肌肤上,带着渗人的寒意。头发湿哒哒地贴在脸颊上,一缕一缕。她浑身都是水,背上还有一个不知死活的惊鹊。地上很快泅出一大片水痕,她很冷,整个人都在抖。
“哼。”
“算你狗运。”李卿卿一旁讽刺地说。
惊鹊的身体很冰,面色苍白,已是出气多进气少了。
宋林霜很快把她平放在地上,从芥子袋中倒出一粒丹药喂给她,又替她整理了衣物,惊鹊的面色才稍稍红润。
她把惊鹊贴在脸上的湿发丝拨开,一张精巧的鹅蛋脸出现在眼前。
剑被她扔在一边,发出“噌”的一声。
然而李卿卿很快地将剑抱起,放在怀中细细擦拭。
“剑而已,何苦如此,差点搭上一条命?”宋林霜问道。
见她语气质疑,李卿卿冷哼一声,“公子的东西向来是天底下最好的。为了这剑,十个惊鹊折了也是她的荣幸。”
这话很明显不把惊鹊放在眼里,宋林霜心头烧起一把火,嘴里飞出一道冷箭:“既是他的东西,怎么不自己来取?眼见着有危险而推旁人出去,也不过是个贪生怕死的小人。”
“你说什么?!”面皮绷不住李卿卿的本相,气急了,整张脸皮从底下给撑起,兽类的吻部凸现,鼓囊囊的,“莫非入了昆仑仙山,当真就把自己当了回事,充什么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你拿自己当什么了?”
袖简里伸出了一双不安分的狐狸爪子,自掌心燃起冷色的狐火,火舌肆意蚕食空气,向宋林霜逼进:“蠢物中的蠢物!你怎么不问问她,这可是人家情愿的,瞎插什么手?”
“她如何能是自愿的?若不是我方才下去,早怕是把命都栽了!人命……”宋林霜怒极,衣摆却被人拽了几下,话说到一半,张开口却顿住了。
“是我自愿。”惊鹊已然醒了,双目发红,神色却很冷清,只是冲她摇头。
火光中,另有一物折射微光。
循光望去,惊鹊手中自握着一颗约摸半寸大小的东珠,璀璨夺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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