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只待两天功夫,温重还是极为热情地尽了地主之谊,带着一行人游览了整座千机城,又看过一批拟进入匠人署的新制式兵器,沈庭燎顺手写了封抄送兵部的折子。这段时间,他连夜批完镜湖大案的卷宗,写完青龙冢之事的奏报,以致动身离开前,竟然没得几分清闲。
“押解俞伯廉进京后,移交大理寺,至于陈英在咸水黑市找的那位道人,这条线可以查一查,但估计查不出什么痕迹。”沈庭燎敲了敲桌案,“在结案前你且留在京中,看看风向,行事低调些。”
“是。”左谦应喏,“大人要去越州处理那件事吗?”
“嗯。”
“应当不算什么大事,让小丘去也可以,大人何不亲自上京?”
沈庭燎眸光一转:“明知处处漩涡,还踏足其中,我吃饱了撑的?你是听命办事,又是庆城伯之子,他们不会为难你。”
晨光匿在浓云之外,雨水如珠串般不停坠落,温重明知他即将动身,仍是有些不舍:“有空路过东海,常来城里坐坐。阿兄在家里待一段时间,过后会去寻你。”
“他都不要我了,我寻他作甚?”温越躺在旁边的贵妃榻上,榻旁一只小鼎内冒着冷气,里头放着新鲜欲滴的时令瓜果,这人吃着青梅听雨,活像个游手好闲的纨绔子弟。
他一面笑一面指指点点:“负心贼。”
“你知道负心贼什么意思吗?”沈庭燎扫了眼温重为难的表情,截住话头,“我来是为另一件事。”
他敲敲手上困灵锁,一阵金光晃过,掉下个十二三岁的少年。
温越失笑:“这小妖化形的模样倒不难看——我没什么要交代他的。”
自青龙出现后,魇妖就收敛声息,沈庭燎为免他被青龙盯上,索性封了困灵锁,这几天也不知是否心情不佳,魇妖一直没有要出来的意思。
“结束了吗?”魇妖瞠目结舌,“也好,也好。”
沈庭燎:“你自由了,走吧。”
“走?”魇妖有些茫然。
沈庭燎:“怎么,你还没断奶吗?”
魇妖表情颇为无辜:“我只是没想好去哪……这样的话,索性闯荡江湖好了,毕竟我还没在人间真正走过呢。”
“随你。”沈庭燎对这种闯荡江湖的说辞不置可否,“行走大宁境内的妖怪精魅都需由监察司造册,你要有一个名字。”
魇妖想了想:“我没有名字,按照你们人的习惯,就姓段吧,单名一个魇,魇族的魇。”
沈庭燎:“‘魇’字粗陋,不似人间习俗,水行川为衍,取朝宗于海之意,你觉得如何?”
“好,”魇妖雀跃点头,“那我便叫,段衍!”
当下滴血成印,造册登名。
离开前,温越抛了个东西过来:“有些赵子安的后事要办,待诸事了结,自会寻你。”
沈庭燎接住,是只生着嫩红短喙的传信符鸟,鸟儿抖抖圆滚滚的身子,毛绒绒地拱进他手心。
“嗯。”
大船扬帆靠岸,段衍蹦蹦跳跳消失在人群中,沈庭燎与左谦策马疾行,穿过渐成汪洋的江淮地域直入广陵郡城。
丘池玩笑似地抱怨:“俞伯廉连同他的私库我都打包好了,再不出发真怕他老人家淹在半路上。”
送走左谦一行,沈庭燎很快收到了吴家新任掌门继任典礼的邀请,典礼从简,同时为吴高秋发丧。他与丘池前去吊唁,顺便将丘池留下料理被青龙破坏的平江府玄关,待一应安排完毕,已经又过了些时日。
道路泥泞,白马依然行得平稳,沈庭燎换了身青衣便装,自城外向城内缓行。
郡城东山地势相对较高,山上布满坟茔,他抬眼望去,意外看见一个人。
陈传穿着蓑衣,手里拎了根竹杖,走到一座墓碑前洒扫祭拜,墓碑主人的名字是,裴略。
“从前得空时会来坐坐,最近忙着修渠防洪,许久不曾过来。”陈传手里拈着香,在坟前拜了拜,“我与怀章自幼是好友,蹭过裴先生的课,想必监察司来淮南道之前就已查到了。”
沈庭燎看了眼墓碑上刻的字,笔锋很熟悉,是梁鉴亲笔。
陈传:“湛令君去邻县巡视了,陆老正在驿馆中,我送大人进城。”
陆溪桥三朝大儒,年轻时文质彬彬,到老后悠游山水,更多些闲云野鹤的气度。
到底是上了年纪,在魇妖幻境里消耗了一遭,老人至今卧病在床,沈庭燎推门进去时,床榻边淬妃欢呼一声,扑上来跳进他臂弯。
小姑娘两坨肉脸蛋子红润软糯,死物化灵天然不会说话,只好咿咿呀呀表达着兴奋。
陆溪桥放下手中书卷,取下鼻梁上架着的水晶镜片:“过来坐。尚卿啊,去倒杯茶。”
小僮看见沈庭燎还有点发憷,听了吩咐忙不迭跑了。
沈庭燎走到床榻边坐下,将淬妃放在膝头:“老师身体还好吗?”
“不服老可不行,这把老骨头眼见着要走不动道了。”陆溪桥展颜一笑,眼角生出厚重的鱼尾纹。
沈庭燎:“我在千机城见到老人家用的代步轮椅,坐在上面攀登小山也如履平地,过两天便会送来。”
“呵,你倒是知情识趣。”陆溪桥在他手臂上重重拍了两下,“前日昭儿来信,叫我搬去京城长住,你说这是什么话?”
沈庭燎接过尚卿递来的茶:“多谢,不必跟前伺候,我来便可——陆相一片孝心,难能可贵。”
“一片孝心?”陆溪桥摇头,“当真这样,他还会把小灯送进宫?”
“榆灯……太子妃,是自愿进宫的,所谓内帷相才,不可埋没。”沈庭燎俯身,拿起一柄小铁钳,拨了拨床榻边火炉里的炭块,火炉上架着瓦罐,里面正煨着汤药。
陆溪桥看着他动作:“你当真对小灯没有情意?”
“没有。”
陆溪桥叹气:“罢了。说说青龙冢的事。”
沈庭燎拣紧要的说了,见陆溪桥在纸上写写画画,提醒道:“兹事体大,不宜马上在《镜溪散记》刊载。”
“我省得。”陆溪桥将几张纸宝贝地收进一只布口袋里,“我比较关心尘世镜的出现,你知道大荒灵山吗?”
“自然。灵山是人间距离天道最近的地方,有十巫坐镇,白马营的军马就继承了灵山白马的血脉。”
“我倒忘了这一茬,”陆溪桥一乐,“那灵山也算是世外之物,只不过与人间的联系更密切些。”
他话锋一转:“但此类事物的出现并不意味着好事,而是说明此间天道法则开始动荡。那个无常劫,我总觉得还有哪里不对劲。”
“多关注南疆的动向,不要掉以轻心。”
沈庭燎辞行前,陆溪桥这样叮嘱道。
无大军随同,御前监察使匿了行迹,一袭青衫没入江南烟雨。而就在漫长梅雨季开始的同时,白马营统领左谦率领的人马星夜兼程,终于到达望都高大巍峨的城门下。
迎面走来的是一列队伍,随从皆是家丁打扮,左谦留心看去,这些人动作神态与常人不同,是家将。
高床软卧于马车车厢,帘子一动,露出张年轻骄纵的脸:“哟!那囚车里的是俞伯廉?”
左谦在马背上拱手:“荣少爷这是向哪里去?”
“哦,今天十五,替我爹去华崇寺进香。”荣恒随口应道,目不转睛地盯着俞伯廉,“就是他害得我挨了板子呀,可怜,可怜!怕是活不长了吧?”
俞伯廉闭着双目,充耳不闻。
左谦:“此案还需大理寺审理,末将先行告辞了。”
“嗯。”荣桓手一松,那帘子又遮上了。
左谦纵马在街市慢行,一路百姓挤挤挨挨地看热闹。他留意着四周的动静,心中想到荣恒嘴里的那个爹。不是当朝那位炙手可热的大将军,而是荣氏本家这一支的二爷,此人在朝中挂了个侍郎职位,偏好求佛问道,去寺庙道观比去官署点卯的次数还多。
嘉和帝的病还是不见起色,听罢左谦汇报后沉默许久,道:“将卷宗呈给太子看看,后面的事,转交大理寺全权处置,我们那位大理寺卿在这个位子上坐了十多年不肯动,想是也等着这一天。”
太子携太子妃在东宫接见了他,那张已经透着威严的脸上不辨形色:“孤长到这么大,竟然从未发现舅舅这么能干。”
左谦垂手肃立。李麟趾,嘉和帝即位后出生的第一个皇子。天子对这小儿定是寄予厚望,将来要把江山交到他手上的。
“陈侯那里,孤会处置,请父皇放心。没别的事,你且——”
李麟趾话未说完,一个小内侍走进来道:“殿下,前日让买的一批松烟墨到了!”
正在仔细翻阅卷宗的陆榆灯闻言一愣:“怎么想起来买这个?”
李麟趾轻咳一声:“你不是说东宫的墨写不惯?我记得你在家常用老松烟。”
他转头对小内侍道:“没看见书房有人吗?冒冒失失的,还不退下!”
左谦觉得自己不宜再待下去:“臣也告退了。”
……
广陵,群仙茶楼。
消失多时温越坐在临水窗边,从杯盏下抽出带着压痕的花笺,花笺上龙飞凤舞地写了一个字: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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