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府的回廊边住了一窝燕子。
一夜风雨过后旭日东升,万物明净,草叶青翠欲滴,监察司白马营统领兼一部校尉左谦缓步行走,打量着回廊旁侧的园景,品出了一些年久无人的寂然,但随后又被一从天而降的不明物惊扰了注意力。
到底是身手了不得的将官,左谦猛然侧身让开那飞来“暗器”,再定睛一看,原来是只还在学飞的小燕。
梁上燕子窝里啁啁啾啾的,探出几颗毛茸茸的脑袋,神色似有好奇。
左谦失笑,拱拱手与这几位小友告别,待走过一道水浮桥,才看见翠竹环绕的院落。
他要找的人穿一身薄衫,手里提着剑立在院子中央,眉目沉静,不知在想些什么,看到他进来,冲他点点头:“仲礼,你来了。”
左谦走到他身边:“大人猜得不错,陈侯一大早匆匆入宫告罪,情真意切地很,还说俞劲节见献宝不成,很是消沉了几日,那画的下落,后来他也不知道了。”
沈庭燎:“画不在陈英手中,即便他为俞劲节行了方便,也没有贿买的证据。只不过,他这礼部尚书的位置,未必能坐得安稳了。”
左谦:“此次科考由兰台主导,礼部配合,倘若陈侯有问题,未必不会波及兰台。”
“不错。”沈庭燎颔首,“仲礼,我朝自开国以来,一向是不怎么在‘国运’二字上做文章的,江湖传言,桃源忘川图有翻天覆地之能,你如何看?”
左谦:“听起来,的确教人不寒而栗。”
沈庭燎看他一眼:“你好像并不在意。”
左谦笑道:“我是行伍中人,真到那时,生死也在度外,不是自己能左右的。”
沈庭燎:“有理。”
“对了,还有一事。”左谦从怀中取出一物,“我在来的路上碰到了温少掌门,他叫我将此物转交给你。”
沈庭燎接过,那张薄薄的纸券上印着“天禄商行”的字样。
“黄金万两。这是荣桓拍下桃源忘川图的价钱?”
“正是。”左谦的表情突然一言难尽,“少掌门说,他见大人昨夜身体不适,便自作主张去找了花魁娘子。花魁娘子对大人一片痴心,当下就命人将浮玉楼存档的飞钱副券取了过来。如果拿着副券去天禄商行问,兴许能找到线索。只不过……他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胆子小得很,可能得劳烦大人你随他走一趟。”
人生地不熟?胆子小?
沈庭燎:“你见到的那个姓温的,大约是妖精变的吧。”
左谦:“……”
天禄商行是大宁最有名的商行之一,大宁重商贾,贸易通达,诸多商人游走四境做买卖,轻便的飞钱就备受青睐。商贾在外地卖出货物,收货的人将飞钱分作两半,一半给商贾,一半发给提钱地的商行,届时商贾回来,将两半飞钱一合,若分好不差地对上,即可取走现钱。
沈庭燎一走进商行大门,就看见某位胆小的师兄正从容坐在雅间喝茶,他一举一动受谢峙亲传,学的是扶风郡谢家高门子弟的风雅仪态,很是能唬住人。
沈庭燎还没来得及走过去,就被满脸堆笑的商行掌柜迎上了:“哎哟,沈郎君怎么得空光临小店?快快,雅间请!”
温越看着二人走近,对那掌柜扬唇一笑:“你瞧,我没骗你,是不是?”
掌柜马屁拍得上天:“公子风度翩翩,一看就不是等闲人物,咱们也是谨慎起见,见谅,见谅啊!”
沈庭燎将飞钱横在掌柜眼前:“查查这笔黄金是谁取走的。”
掌柜拿去一瞧:“嚯,这么多黄金,这两天来提的也就一个人。”
沈庭燎:“谁?”
掌柜压低了声音:“金老五。”
温越:“那是谁?”
“永安门外的掮客,”沈庭燎冷冷道,“是个赌徒。”
温越在天禄商行喝了一下午茶,终于等到了处理完公务的师弟。
“我入关后,在各大要塞都发现了玄关法阵的踪迹,看样子朝廷和道门合作得不错。”
“大宁疆域广阔,难免有邪秽出没,寻常官府处理不了的邪异事件都会转给监察司,由监察司联合道门处理,并支付相应的酬劳。”沈庭燎顿了顿,道,“但监察司接收到的此类事件正逐年增加。”
温越侧目。
“大地邪秽蠢蠢欲动,桃源忘川图的背后也不尽是流言。”沈庭燎视线落在他指间,“师兄,你那枚戒指冰冷如斯,引渡了多少饱受折磨的亡灵?”
“师弟果然五感不凡,恐怕世上也只有天子能跟你一样发现个中玄机了。”
“那亡灵徘徊于生死之间,日夜挣扎哭嚎不休,你会消耗几分心神安抚?你那……无上剑道,如何了?”
温越眸中笑意闪烁:“无上剑道,你在关外不是见识过了?想必过不了多久,江湖道就要找上我了。趁着这段时间清净,容我歇一歇吧,监察使。”
沿着御河道向西,到了永安门外的兴善坊,天一堂两个伙计正爬在木头架子上,小心翼翼地拆门廊上那块厚重大匾。
天下道术,从来多重,江湖中多能人异士,譬如“鉴古”一道,在望都城中,除天一堂的老板冯润生外无人能出其右。
沈庭燎站在门口,问小伙计:“拆匾做什么?”
伙计答:“老板说,趁着天气好,拿下来擦干净,刷层新漆。”
沈庭燎:“你家祖传的这块匾隔不了多久就要上漆,再过几代还能做个剔犀古董。”
话音方落,屋里就传来骂骂咧咧的嗓音:“哪个不长眼的东西在外面受了气跑到老子门口瞎叫唤?”
大匾已拆了下来,沈庭燎与温越进门,看见冯润生头上顶着块可笑的羊皮帽子,手里拿着支兔毫小笔在美人木雕上画彩衣。
“昨晚淋了雨,吹不得风。”冯润生看了两人一眼,目光锐利非常,“我当是谁,原来是巫山来客。”
温越:“老先生认得我?”
冯润生哼道:“偌大一个望都,能招惹他的还有谁?”
“闭嘴。”沈庭燎拍下一锭银子,“老规矩,两个。”
冯润生放下那美人木雕,翻箱倒柜,摸出两块锈迹斑斑的铜钱来,驱瘟神似的:“快走快走!”
温越翻看铜钱,只见铜钱正面印着一个貔貅兽头,背面刻有四个字,“魑魅魍魉”。
二人出了天一堂,向巷子深处走,暮色沉下来,这地方还没上灯,有些黑黢黢的,直走到一处赌坊门口,赌坊大门紧闭,两只青铜门环也是貔貅样式,兽睛暴突,面目凶恶。
沈庭燎从怀中取出两只奇形怪状的面具,一人一只扣上。
“这条甜水巷子到了晚间就会变成京中最大的黑市,人们都叫它‘咸水黑市’,青云赌坊就是黑市入口。”
外头梆子声响,亥时三刻。
赌坊门口灯笼亮起来,有人自内打开了门,也戴着面具,是个笑着的鬼脸。
两人在赌坊伙计指引下走到地下一层。
下面是块开阔地,立着个渡口,渡口旁的木板上书写三个大字:三途渡。
温越望着渡口后面:“竟有这样大的暗河。”
沈庭燎:“内中有奇门之术。要去黑市只能走水路。”
渡口边泊着一艘船,两人取出魑魅魍魉钱给船工看过,方登了那只小船,长篙一点,水波漾开,慢慢离了岸。
温越:“望都不止青云赌坊这一处黑市入口吧?”
沈庭燎:“如何得知?”
温越:“亥时三刻,等在青云赌坊门口的人并不多。而进入黑市要渡过地下暗河,京中水道纵横,想必别的入口也是要坐船过来的。”
他俯身望向黑漆漆的湖水,看到船舷上挂着的红灯笼,还有坐船人模糊的倒影。
“好一个三途忘川。那过路钱名字也怪,说是黑市,还不如叫鬼市。”
艄公咻咻笑起来,在这空荡的暗河中显得有些瘆人:“公子是个妙人。黑市本就是见不得光的地方,谁知道遇见的不是披着人皮的鬼呢?”
温越也笑:“船家说得对,人人鬼鬼,哪有那么分明。”
小船绕过几个暗礁,停在一道长堤前。
眼前这块地方不算大,但有街有巷,街巷中乐声是响的,甚至还能看见烟花,与地面上的京城别无二致。
金老五在咸水巷子有一处常去的地方,地名大喇喇的,就叫销金窟。
温越倚在栏杆边,看着沈庭燎一路穿过莺声燕语,将喝得醉醺醺的金老五提了过来,这里大概是金老五的熟地盘,他脸上没戴面具,两只眼睛半眯着,朦朦胧胧地盯着沈庭燎看了半晌:“沈、沈……”
沈庭燎招招手,两人闪进身后的房间。
监察使做事利落,一把捏住金老五下巴,给他猛灌了两碗糖水,许是糖水太浓,金老五整张脸皱起来,上气不接下气地咳嗽一阵,眼中方有了些神采,等终于看清面前人是谁,蓦地打了个冷颤。
沈庭燎手里把玩着长着巨大獠牙的面具,掀起眼皮看他一眼:“醒了?”
金老五挤出一个笑:“醒了。”
沈庭燎:“我来问你几句话,我问什么,你答什么。”
他神色冷淡时眼角微垂,是分明一副不近人情的模样。金老五看得心惊肉跳,连忙别开脑袋。
“桃源忘川图,是谁给你的?”
“陈、陈一白。”
沈庭燎记得这个名字,他特意找巡防营问过,此人与俞劲节在赶考途中相逢,结伴来了望都,俞劲节邀他同宿浮玉楼,后来因起了争执,才分道扬镳。
“他哪来的画?”
“不知道。陈一白说,他欠了赌债,那幅画值钱,想找黑市门路出手,我俩五五分成。”金老五咽了口唾沫,“但是,不应该啊……”
“什么不应该?”
金老五瞪大了眼睛:“桃源忘川图干系重大,我可不敢接手。陈一白就说,他不是要卖真迹,而是亲手画一幅,叫我拿去故衣会找个倒霉蛋卖掉。所以,所以你们见到的那幅画,是个假的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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