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之下,不规则的圆形斑块成紫红色,如鹅卵石般铺满脸颊,或大或小,明暗交替,宛若坏死的树皮,斑驳错杂,惨不忍睹。
“啊!”
个别胆小的丫鬟小厮忍不住惊呼,慌忙抬手,捂住眼睛。
花无颜见怪不怪,神色如常,不紧不慢地带上面纱,朝捕头看去,“这样可以了吗?”
大汉愣了愣,半响回过神,大喊了句“撤”,领着手下鱼贯而出。
经此一番折腾,众人心力交瘁,纷纷回房休息,走时眼神闪避,有意无意绕开花无颜,好似她是瘟神一般。
展眉也没如往常那般凑上前,与花无颜搭话,匆匆瞄她一眼,拉着闻香快步走远。
刚刚还甚是拥挤的庭院,忽的一下空旷,北风刮面,揭开枯草上腐烂的落叶,露出大地的疤痕。
长留俯身,拾起落叶,抚摸着上面的纹理,比照着花无颜骇人的脸,勾唇道:“你这招还真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
花无颜瞟他一眼,“你为何不怕?”
长留莞尔,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反问:“你有什么可怕的?”
花无颜微抿唇边,拾级而上,在长留看不见的地方,弯了眉眼,浅笑如花苞,灼灼绽放。
日子一晃而逝,转眼就至二月。
身为厨娘的花无颜日日在后厨忙碌,作为学徒的长留则时时被压着练功、唱词,备受摧残。
好容易熬到月末,他终于得了“陪表妹去看病”的由头,偷得半日清闲。
“太可怕了!每日卯时!卯时!”长留咆哮,皱着一张俊脸,摸了摸喉颈,委屈巴巴地看向花无颜,“就要练功,一直唱到半夜,你听,我嗓子都哑了!”
“晚上给你做罨生软羊面。”
“再加两个鸡腿!”长留瞬间眉开眼笑,竖起两根手指,讨价还价。
花无颜眉梢轻挑,忍俊不禁,还真容易知足,每次一顿饭就能打发。
“三日后,便是戏班去顾府演出的日子,你有何打算?”
花无颜默了默,将目光投向一碧如洗的天空,答非所问道:“雁归矣。”
长留顺着她的目光望去,一排大雁成人字形,整齐地划过天际,向北缓缓斜移。
“展眉说,今日是花朝节,她们要去游春、挖野菜,制作花糕,我还没吃过花糕呢!也不知道这花糕,有没有你做的折桂糕好吃......”
“你早上为何不与她们一起去踏春?”
花无颜眼睫轻颤,扭头看向长留,“你不是也没去?”
长留挠了挠头,笑得没心没肺,“我一个大老爷们,混在女人堆里多尴尬,再说你不去,我去干嘛?”
空气静默了一瞬。
“......爹爹就是在这天遇害的。”
花无颜说完便抬步进了医馆,神情语气极为平淡,看不出异样。
长留嘴唇翕动,想安慰却不知如何开口,他知道,花无颜心里肯定不好受,家人于她,胜于性命。
两人来到柜台前,何大夫正忙着给人抓药。
“桂枝九钱,甘草六钱,大枣六枚,芍药一两,生姜九钱,胶饴二两,煎煮服下,一日两次。”何大夫用草纸将药包好,递给那人,“客官,您的药。”
那人微微颌首,轻声致谢后,拎起麻绳,转身迈开步子——竟是多日未见的顾长夜!
饶是谁也没料到会在此地重逢,三人皆是一怔。
顾长夜率先回过神,冲到无颜面前,关切道:“阿颜,你没事吧?”
花无颜垂眸,扫了眼他手中的药包,不动声色地后退一步,冷冷道:“托你的福,还活着。”
顾长夜被她冷漠的神色刺痛,瞳孔狠狠一缩,抓住她的肩,“阿颜,你听我解释,不管唐俊良说了什么,事情都不是他说的那样!”
花无颜静静地看着他,黝黑的眸子如两汪寒泉,汩汩地,向外渗透着寒意。
“你抓的这服药,名为小建中汤,主治中焦虚寒、肝脾不和之症,民间传言,当朝宰相常年困于此病。”
语气平静而疏离,像事不关己的寒暄。
顾长夜哑然,双手渐渐滑落,这药确实是为李遂抓的,他无从辩白。
花无颜扫了眼何大夫,见其不知何时已将店铺打烊,送走客人。
“你当真投靠了李遂?”见他不言,花无颜忍不住追问,心中仍存了一线希冀。
顾长夜垂下头,不敢直视那双透亮而锐利的眸子,“我是被逼的。”
“没人逼你。”
“唐俊良逼我的!他做了什么,你知道吗!”顾长夜猛地拔高音量,脸色涨红,低声咆哮,“你以为他是什么好人?!他算计你,算计我,算计了所有人!”
“他确实算不得好人,但那——”
花无颜顿了顿,攥住顾长夜泛红的眸子,一字一句,毫不留情地戳破他,“不是你背叛的理由,难道李遂就是什么好人?”
顾长夜低声嗤笑,神情哀痛,“不是什么好人......呵......在你心里,我顾长夜就是这种——”他指着自己,连声质问:“背信弃义、黑白不分的人,是吗?”
花无颜沉吟不语,唇边紧抿成线,暗暗收拢发凉的指尖。
气氛紧张到了冰点,空气如同一团黑色的浆糊,令人窒息。
长留忍不住劝道:“这其中也许有什么误会,长夜兄,我相信你,是绝不会做出有损无颜之事,可眼下她正被通缉,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顾长夜瞥了眼花无颜,慢慢冷静下来,事关花无颜的性命,他自然放在心上,口气却是硬邦邦的。
“不用担心,花昌开没事,李遂只是找个借口,帮我把你找出来而已。”
“他找我?”花无颜不解。
“是我要找你,我不能再看你被唐俊良蒙骗,一步步陷得更深。”
花无颜并不想与他做无谓的争辩,切中要害道:“账册呢?现在何处?”
顾长夜眉头一紧,“你还想帮他?”
他是谁,不言而喻。
“我不是想帮他,我只是做我认为对的事。顾临川借着李遂这座靠山,在余杭作威作福多年,你不是不知道。远的不说,就光咱们村,就有多少户人家,被他盘剥得活不下去,余婶、张叔、松哥儿......”
“我帮唐俊良,最初确是出于私心,可当我看见那么多无辜的,活生生的人被卷进来,因此丧命,便不能再做事不管。”
“如果你还记得我当初的恩情,就告诉我账册的下落,否则,道不同不相为谋,这玉佩......”花无颜从袖中取出那块蓝田玉,递给顾长夜,决绝道:“物归原主。”
顾长夜身体僵直,痛苦地闭上眼,像是休眠已久的火山,再无喷薄之力。
“账册我已交给李遂,我劝你们,最好不要轻举妄动,现在,整个顾府,固若金汤,守卫十二个时辰轮番巡逻,你们就别打账册的主意了。”
花无颜默了默,拂袖转身,下逐客令,“既如此,便不送了。”
顾长夜翕动唇瓣,知花无颜不会听劝,长叹一声道:“东门守卫里有我的人,如若遇到危险,可向之求助。”
“没想到,你竟会如此维护我。”顾长夜走后,唐俊良似笑非笑,从帘幕后闪出。
花无颜睨他一眼,兀自坐下,抿了口茶,“账册确在李遂手中。”
唐俊良:“我知道,不然也不会让你们提前潜入戏班。”
长留:“账册的具体位置确定了吗?”
唐俊良摇头:“李遂行事,向来谨慎,目前只知账册仍在顾府。”
花无颜:“李遂在朝中一手遮天,即使拿到了账册,我们又该相信谁?谁又敢与之公然作对?万一又出现个储鸿才......”
唐俊良神色微变,眉眼向下一压,“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形,高下相倾,万事万物皆是此理,何况皇权。”
“朝堂最忌一家独大,李遂这些年,锋芒毕露,早引得清流不满,官家猜忌。若取得账册,我立刻回京面圣,绝不会再让其——”手中杯盏落地,摔得粉碎。
“有可趁之机。”
-
静谧的佛堂。
一人跪坐于蒲扇之上,上身挺直,双手捧着紫檀木珠串,右手指尖慢慢捻动,双眼微阖,正虔诚祷告。
窗影横斜,沉香浮动,一线光亮穿过房梁上的罅隙,照亮尘埃。
“吱呀!”门被人从外面推开。
“大人,李析有事禀报。”侍卫打扮的男子拱手立在男人身后,烛火影影绰绰,将他的身影拉长,摇碎。
男人恍若未闻,未有丝毫动容,依旧不紧不慢捻着佛珠,唇瓣翻飞,诵念着“阿弥陀佛”。
李析见其没有反应,不敢再出声打扰,静侯在一旁,直到李遂睁眼,起身,看向他,才开口:“花无颜出现了。”
李遂似早有预料,不惊不怪道:“在哪发现的?”
“大人让小人暗中监视顾长夜,今日,他去药铺替大人抓药,偶遇了花无颜。”
李遂静默片刻,若有所思,“你如何判断他们是偶遇,而不是有约在先?”
李析一怔,随即答道:“顾长夜当时一脸吃惊,不像作假,且他从医馆出来之时,脸色不佳,像是不欢而散。”
李遂戏谑一笑,“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好戏就要开始了,去把那个花无颜抓回来,不要惊动其他人,尤其是顾临川。”
“是,大人,和花无颜在一起的,还有个男人,要抓吗?”
“宁可抓错,不能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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