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陈纪安凤池折桂不过月余,任翰林修撰,称得上仕途顺遂。
但路再顺,一个七品官而已,随便一块砖头掉下来,都能砸死三四个,和烜赫一时的安亲王府相比,犹如蚍蜉比之大树。
陈纪安曾为谁卖命?
“尚文。”李浑渊原本走在前处,慢慢停下来,皮笑肉不笑,“今日甚是憔悴。”
赵尚文和他完全不熟,被他点名,如遭阎王点卯,骤然停住脚步。
他一夜未睡,胡茬冒出一茬,当然算不得体面。
“李大人。”他弯腰,拱了拱手。
四面八方的目光都自暗处投了过来,熟识者互相打眼色。
——李阎王和谁?
——好像是大理寺的。
——怎么突然聊起来了?
——不知道。
李浑渊面目狰狞,露出一个不常见到的微笑,关怀道:“可是公务繁忙之故?年轻人经验不足,有些处理不了的公务,我们刑部的老人们是可以分担的嘛。”
老人、分担……
赵尚文面部肌肉动了动,纵然鄙薄陈纪安的为人,也觉得心惊齿冷——以这人的心狠,陈纪安真落到他手里,不知道要留多少血、剩几两余灰。
陈纪安善小断、无远谋,心思阴狠,当初破格提拔李浑渊的时候,可曾想过会被豢养的狗咬住不放?
“皇命难违。”他退一步,“纵然再忙碌,也是职责所在,多谢李大人指点。”
李浑渊和他同行:“指点不敢当,得蒙圣上嘉奖青眼,尚文才是前途无量……不知道老夫能不能学得一二啊?”
“不敢当,不敢当。”眼前便是层层官阶,宫角错落,赵尚文抬起他胳膊,深吸一口气,“您慢行。”
·
接近清晨,狱卒送来白粥,又进牢里把粪盆清理完,换了个干净的进来,没收走棉被。
恢复知觉之后,痛意便重新活动,他对即将来临的硬仗心知肚明,借着最后的闲工夫补了一会儿觉。
这回是梦到宋如容。
原身并不为陈父所喜,他穿过来之后,方言学了个半瓶子晃荡,后来父母别居,加之他再无其他妻妾子女,亲友大多与他划清泾渭,偌大相府,也只有宋如容常来。
陈白其实不在乎他是虚情还是假意,最好是虚情假意,他才能心无挂碍。
小朋友那时候年轻,情绪很难完全藏住,那种浓烈的厌恶和恨意,在梦里看得格外分明。
远比昨日看到的样子生动活泼许多。
醒来时,接近正午,离散朝已有一会儿功夫。
大魏十日一朝,老皇帝爱吃仙丹,肠道菌群不消化,缠绵病榻,后期几乎不再上朝;宋如容登基之后,官员的俸禄就没那么好挣了。
班多了不少,日薪降了很多。
当官的性价比不是很高。
系统冷不丁问:【有眉目了吗?】
“眉目?”陈白用雪水擦拭干净指骨,诧异地问,“什么眉目?”
【想好怎么绝地翻盘了吗?】
“翻不了。”陈白温吞地说,“我都给宋如容跪下了,这个可怜样,你看他对我有同情吗?”
系统催促道:【越狱呢?】
“这里没一个是我的人。”陈白挑了挑眉,“再说我老爹老娘还得活着呢,想杀我的人比救我的人多,我不死,谁去保他们?”
系统着急了:【那您就回不去现代了。】
“那怎么办。”陈白懒洋洋地靠着墙躺下,“生生死死,非物非我,皆命也……看开些吧。”
【不行。】
“可以。”
【不行。】
陈白抬了抬眼皮,懒得搭茬。
系统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不停地转圈,聊天框不断显示正在输入中。
【你新手任务该选泰森啊。】它说,【你为什么不选泰森……这样你就能把看守你的人都打死了。】
人被逼急了,什么方案也能说出来。
陈白笑了笑。
“王犁是清源崔氏安排好的人。”他说,“不是只有宋如容想捅死我,哪怕我逃出大狱,崔常行也会要我的命。”
清源崔氏,世代簪缨,历朝历代都位及公卿。
先前一穷二白的时候,他走了个捷径,为谋一显赫官身,当了崔氏的门前走狗。
后来他推行恩科、乾纲独断,荀南玉与他决裂,陌路殊途;崔氏则反对他扶持宋如容为主,政见背道而驰。
他齐齐整整,把世家大族和朝内勋贵都得罪了一遍。
宋如容与他有仇,哪怕他的工作做得不到位,他也能给他在史书上添补些恶名,这么好的事儿,他怎么忍心罢手。
崔氏或许比姓宋的更紧迫。
他身死,当年那桩旧事便没有再重提的可能。
但他们布置得太急了。
系统听得晕乎,不说话了。
【那怎么办?】它埋怨说,【你怎么能得罪那么多人?】
倒反天罡。
陈白哑然。
“是。”他闭目养神,“我的问题。”
奸臣这一人设,要维持下来,坏处不胜枚举,但也并非全无好处:
——道德底线够低。
想出卖谁,就出卖谁。
·
今日天阴,路滑,依然难行。
茶香袅袅,崔直方跻坐在软榻之上,做道士装扮,一手斟茶,与裴盈升对坐。
厢房阴影处,板鼓轻响,亮灯一盏,皮影栩栩如生。
讲的是昔日赵荣祖行善济世,得罪了陈纪安,巧答巧对,凭借智谋从相府逃脱的故事。
排兵布阵横生妙趣,下方不时有掌声响起。
“贤弟性格耿介孤傲,做事太莽撞了些,你挨圣上一顿板子,倒是挨对了,不枉我在御前为你求饶一遭。”他掀开茶盏,手腕压下,清透茶水汩汩流出,茶盏碰撞,发出清脆一声响,笑意隐没在眼底,“请,暂且压压惊。”
裴盈升心神不定,双手接过:“多谢直方兄,你何时抵京,我竟不知……”
崔直方出身清源崔氏,是崔氏族长崔常行的内侄,出身高贵、学富五车,却迟迟未科举应召,蹉跎了不少年华。
崔氏与相府不和,崔直方若要入朝为官,京城这个地界,恐怕要受陈相挟制,白白成了人质。
天下谁人不知,陈相满大街找人给先皇炼长生不老丹,炼着炼着,老皇帝便殒了命。
崔直方笑着说:“道士云游四海,我若什么事都告诉身边人,每日净应付都应付不过来,岂能得修行之寸进?”
裴盈升岿然不动:“今日才知,是蒙直方兄相救。”
昨日夜闯宫门,圣上并未召见他,只让他依律领罚。
这个处罚已留了手。
崔直方摇头,嘘了一声:“我请你来这里,可不是为了讨这个功。”
裴盈升颔首。
灯又暗下,赵荣祖的皮影从相府逃走,板鼓急促起来。
“赵大医是方外修士。”崔直方静默听着,半晌,笑着说,“我与他有过一面之缘,是个妙人,这皮影倒是做得有趣。”
“这是一桩旧事。”裴盈升蹙了蹙眉,忍不住多解释了一句,“这其中内情曲折,戏折讲的,倒并不全是真的。”
崔直方将茶杯倒个半满,饶有兴致地问:“哦?”
“赵大医是被骗来京城,却并不是为炼丹之用。”裴盈升不知该如何形容,“也并非是他深夜从相府逃走,是……被放走的。”
称呼被一笔带过。
他不知该如何称呼陈白,便干脆不称呼了。
崔直方微诧。
他高目阔鼻、身长八尺,常年在深山道观修行,手指却白皙、修长,显然养尊处优,不事农桑杂活。
“兼听则明。”崔直方的手在半空中顿了顿,沉吟片刻,“若是这样,这件事倒是愚兄耳目闭塞,听信了谣言。”
裴盈升摇了摇头:“他做的恶事没有一万也有八千,何止一桩一件,若事事揆真度假,反倒是为他开脱。”
崔直方笑意又浓郁起来:“确实如此……罢了,不说他。”
在座两人,都与陈纪安有过渊源,或多或少,受过他的恩惠与折磨。
裴盈升举杯:“崔兄这趟来京,是否有长留之意?”
“说不准。”崔直方笑着说,“我虽是俗家弟子,但也算修道之人,保不准被圣上抓去宫里,做个炼丹的方士。”
这大概是个玩笑。
但他不参与科举,是板上钉钉。
朝廷并非除了科举便无入仕之法,是昔年先皇在位时,将其他法门打压得无立锥之地,只科举独树一帜。
崔氏与圣上有旧,崔直方久不返京,行走御前,却极为方便得宜。
圣上对崔氏颇多宽宥恩宠。
这是分量极重的待遇。
崔直方话里话外,对这样殊遇显然引以为傲,所谓被抓去“炼丹”,无异于揣度那位官家喜好。
裴盈升从不过高估量自己的分量,他既不知崔氏缘何冒极大风险与他示好,亦不清楚崔直方缘何……这般神态。
他有些思绪混乱,心内空茫,攥着茶杯,想起昨日雪夜里那一张面孔。
他又耍了他。
他说要恭请圣裁,才肯开口谢罪,将他撇在一边,进宫之后,他以为陈纪安终于要死了。
果不其然。
到了凌晨,陈白却变了口风。
并非是要一死了之。
他还在拖延时间,贪生畏死,想觅一活路。
彼时他刚行刑完毕,黄礼云将那封密信告知于他,笑问:“少将军,可死心了?”
裴盈升只是不解。
他为何要这样做。
陈白这人无利不起早,在权斗场上斡旋如吃饭喝水,倘若今日是他与崔直方谈话,恐怕他的这些狐疑早得到解法。
他走到如今境地,唯一缺点是太狂悖,忤逆纲常、擅自为主,以为凭自己便能只手遮天。
权势越盛,这人越刚愎自用,旁人的劝阻反倒会激怒他,要被捧着敬着,听些好听话,不容违拗,其党羽也多是巧言令色的小人,一见遇难,便一哄而散。
这样的人,会容许自己尊严尽失、苟活于世?
这无异于对人格的摧毁。
亦或许生死面前,所有人都会变成懦夫?
他过了许久,才说:“恭喜崔兄得偿所愿。”
“我来这里,还有一件事。”崔直方说,“你可知道,明日提审那陈贼的,是谁?”
·
“你可知明日提审你的是谁?”
将近傍晚,四周皆被清空,赵尚文低头问陈白。
陈白微笑:“可是刑部评事李大人?”
案子过了宋如容的手,御笔亲裁,大理寺、刑部、都察院便能组成三司使,也就是民间俗称的三司会审——“审刑院”。
说起来,“审刑院”这玩意儿还是陈白的发明。
主要由大理寺审,刑部复核,都察院御史打个酱油,前因后果呈报给皇帝断案。
陈白用的次数不多,说是皇上审,基本上他自己就审完了,回头写个报告交上去。
他懒得动笔,几乎都是宋如容负责研墨起草。
宋如容仿他的笔迹,仿得他自己都认不出来孰真孰假。
赵尚文顿了顿,观察着他的表情,却一无所获:“不是。”
“赵大人。”油灯下,陈白抬了抬手,“不必紧张,来聊聊天……我会给你想要的信息。”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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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崔直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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