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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卖拐(一)

亥时,长乐宫。

后殿只有烛火噼啪的声音,风声呼啸,司赞官黄礼云在屏风前候着,挥手,示意伺候的太监退下。

地面湿滑,庭院已提前洒扫过,厢房里拷着一个四五十岁、眉须皆白的男人,那男人木木愣愣、行动迟缓,远看如同老翁,坐在榻上。

——阿福。

对外也称福伯。

谁能想象,相府倒台、余党作鸟兽散,抄家的抄家、下狱的下狱,但昔年相府管事却安然躲过一劫,还被圣上暂时安置在眼皮子底下。

不知道的,还以为是金屋藏娇。

黄礼云亲手摆下骨盅,说:“您用些茶点。”

那老者缓缓抬起头,向后缩了缩,警惕地望着他:“我不用这些,你把这些给相爷送去。”

如今哪儿来的什么相爷。

黄礼云觉得好笑,好笑着好笑着,又心惊肉跳,说:“再晚就凉了。”

他自认为还算体察上意,但越来越猜不透圣上想做什么。

福伯随陈纪安十载,已是老仆,相府势隆,圣上羽翼未丰时,也少不得避其锋芒、含屈忍辱,福伯迎来送往、总理相府这么多年,怎会不知道各中内情?

区区一介下人,早该杀之后快。

偏偏圣上保他活着。

他一时不知该用何面目来面对这个顽固的老者。

福伯径直打翻了食盅。

“您这是何苦。”黄礼云眼看着玉瓷的炊具被打翻,叹了口气,“……事主尽忠,这个道理咱家也明白,但形势比人强,圣上既然留您一命,就是您命不该绝,也该醒悟些好。”

哪怕无罪,进了诏狱也得剥层皮,看昨日的陈相就知道。

这把老骨头,哪容得下被折磨一遭。

福伯嘴唇颤抖,念念有词,依然是那一套说辞:“圣上不修德。”

相爷对圣上有大恩大德,圣上刻薄寡恩;相爷冤枉,圣上对不起相爷……这些话没听过一千也有八百次,翻来覆去说,黄礼云恨不得弹射起身,找个地缝钻进去。

有其主必有其仆。

这话谁爱听?

连死牢里那位都要掂量自己的轻重,不敢旧事重提,这挨千刀的自己不怕死,他怕。

“大错特错。”他阴冷地喝问,“臣子如何能施恩于主上?”

君忧臣忧、主辱臣辱,为人臣子,哪有上下易位的道理?

福伯浑身骤然一抖,仿佛惊醒。

他突然攥住黄礼云的袖口,眼睛浑浊,小心翼翼地问:“相爷还活着吗?”

他昨日梦到相爷被腰斩,尸体被悬在市槽,过路人都去撕他的肉,啖他的血。

去年冬天,将至新年,他曾代相爷抽过签筒,签筹不吉利,相爷却笑着拿走,说“没事”,自己另为自己卜过一卦,重算吉凶。

至于具体卦象怎样,除了相爷自己,没有谁清楚。

黄礼云没诳他:“只怕不日问斩。”

不日问斩,不日问斩——

福伯嘴里念了两遍,突然惨笑起来。

“呸。”他朝黄礼云吐出一口唾沫,恶狠狠地诅咒,“为虎作伥,你会遭报应的。”

·

这个“虎”是谁,不言而喻。

无法无天。

简直无法无天。

黄礼云简单地将脸擦净,脸色阴沉如冰,却不敢怠慢差事,从长乐宫离开,疾步走进偏殿。

宋如容在批折子,眉下隐有倦意,揉了揉眉心,抬目看向黄礼云。

黄礼云为他研墨,腰弯得很低,恭敬地说:“福伯还是老样子。”

宋如容修长的手指顿了顿,闭了闭眼,神色微动:“随他去吧,无妨。”

“奴才多嘴。”

黄礼云呈上一沓厚厚的账册:“相府的账本,户部正一一清点核验,但目前抄检出来的数额不多,恐怕是狡兔三窟,另寻了安置之地……这件事奴才是否要问询福伯?”

陈白敛财有术、卖官鬻爵,盐铁贸易都经他一手,贿赂收得手软,但从相府及中书邸阁抄出来的银两,连同金帛财货,只有区区十万两,明晃晃在库房里摆着。

不是一笔小数目。

但也远不及预期,查了小半个月,兴师动众,就抄检出这么点儿东西,户部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

“不用。”圣上语气温凉、幽幽昧昧,似乎笑了一声,“这么多年,你也和他见过几面,何曾见过他将这些事宣之于口过?”

连枕边人,也撬不开他的行踪。

黄礼云仔细听了许久,才听出这个“他”指的是陈相。

“把这封折子抄下来,给刘西江。”宋如容道,“明日让他来审,李浑渊旁听。”

·

那是一种不容拒绝的语气。

在跳动的烛火里,赵尚文心骤然跳了一下,明明是俯视的视角,但陈白的声音很稳,又极笃定,和昨日重病垂死的模样判若两人。

但凡入京做官,便不可能避过相府,官员升擢提拔、旦夕祸福,都在这人手中握持,莫不俯首帖耳。

这道乌云笼罩在所有人头上,让他时刻小心谨慎,简直成了下意识的恐惧。

赵尚文顿了顿,低声劝道:“陈相,您清楚,鞠勘罪囚,当公堂明审,不得私下陈述案情。”

“不聊案子。”陈白抬眸笑了一声,“聊聊你。”

他?

赵尚文噎了噎,抬脚的动作迟疑下来,他普普通通、平庸无奇,三十年来不曾出格一步,有什么好聊的?

附近没有旁人,值守的狱卒换了班,十几人候在门外,剩下两个立在稍远的位置。

陈白问:“你是丙戌年的进士?”

“不是。”赵尚文说,“在此后一年,你是如何推算出来的?”

刚说完,他便意识到,他问了句废话。

“元老先生是你的主考官。”陈白抬了抬手,温和地说,“他与我是同乡,我敬他畏他……坐。”

一年前,原翰林院大学士元丘瑛被弹劾丧期为官,被逼乞骸骨回乡,也是倒下的第一个多米诺骨牌。

在此之前,谁也没有想到,相府的党羽能被扳倒。

赵尚文静了静,这话题极为敏感,他站在原地不动,谨慎地组织语言:“你想说什么?”

拉近关系,以寻觅机会?

“我问你一个问题。”陈白微笑着说,语气像是幼师,极耐心的模样,“换你问我一个问题,等价交换。”

赵尚文怔住,被这突然的变化逼得措手不及。

由他来问问题?

若真能抢占先机,从陈白口中撬出口供,如探骊得珠。

惊世之功。

他想到这个词儿,不由心神震荡,下意识问:“你要招供?”

哪儿有这样审讯犯人的。

陈白眼底漫过笑意,他拿胡萝卜吊过不少人,赵尚文不算太难吊,他吃亏在太清楚自己的斤两,到底经验不足,露了怯。

“可以这么想。”他说,“请。”

赵尚目光越过陈白,从牢里离开,又唤来狱卒,嘱咐了些什么,一名文士模样的下属捧来书卷,与他一起进来。

陈白抬眸望了眼天井,静坐道:“想好问什么了吗?”

赵尚文翻开卷纸。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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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卖拐(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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