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从原州来，你知道原州么：过了大散关，向西北方向走不了几天大概就到了。原州有个隆源郡，有个小城叫陇竿城，在六盘山脚底下，我家就在那儿。我们翻了很多山走来的。”刚见万川时她这么跟魏澜说到。
很多山是有多少山，比秦岭的山还多吗。魏澜想起爹爹带着自己去武当的那一年，她坐在马车里被颠得分不清白天黑夜，嘴里一直很干，迎面吹来的风都是燥热的。怎样也缓解不了她全身的酸疼，姆妈给她在身下垫了几条棉被子来着？为此还挨了爹爹的批评，说本来就要带去学武功了，还这么惯着孩子。
那时候五岁的魏澜，经历了人生中第一次长途旅行，此后她似乎再也没有走过比这更难捱的路程，如今一晃竟然十一年过去了。
十六岁的魏澜比五岁的魏澜更能忍耐长途跋涉了，十六岁的万川当然也相当能够忍耐。从地图上来看，原州离长安可比武当山离长安远多了。
魏澜扭头去看身边的万川，她为尽地主之谊主动带万川到长安街市上游玩，但是对方的表现实在太叫她意外了。
万川正在偏头把竹签子上最后一颗裹了糖衣的山楂咬下来，嘎吱嘎吱地嚼得很欢乐，魏澜手中的糖葫芦还没有动，被她大嚼大咬的样子勾得腮帮子发酸，忙不迭地舔了一口。
“这东西真好吃啊，我都没吃过几回山楂。” 万川一甩手将竹签子掷出去，扎了一个小孩儿的手背。那孩子看着十一二岁，突然受到惊吓，捂住手背，惊慌地抬头四下乱瞄。魏澜不解地看着万川，万川盯着那人，眼见他在人堆里钻来钻去要跑了，闪身追了过去。
魏澜跟在后头，看着万川三五步跨过去，手臂一展揪住小孩后领把他提了过来，三人找了一处角落。那孩子比万川魏澜还低一个头，拼命扭着，要从万川手里挣开，魏澜咬下一颗糖葫芦，说话时山楂在嘴里抵得脸颊一鼓一鼓: “别卖关子啦，这又是怎么了？” 她本来是在问万川，没想到那孩子很快接了话:“我偷人家的钱袋子。”
原来如此，魏澜想着，自己都没瞧见这小贼人在哪，万川就注意到了了。不过这小孩招的也太快了，难道万川在背后偷偷拧人家肉？她看那小孩一直捂着被戳了的手背，已经有血从指缝里往外渗。
众多门派一般都有自家独门的暗器秘诀，不过像万川这样在器物上不讲究的鲜有遇到。毕竟武器是习武之人的良师益友也，某些时候也是个身份的象征。万川随便把吃完的糖葫芦竹签就当飞镖使了——魏澜不曾学过暗器，此刻是真心称赞：“真是好身手。”
“不要打趣我了，毕竟你看他也只是个小孩子，”万川这时候局促起来，好像此刻提溜着人家孩子衣领的不是她，“你爹叫什么名字，谁叫你出来偷东西的？” 她突然严肃起来，板起脸问这个孩子。
虽然说是小孩，这个年纪总有十岁往上，魏澜扫视男孩。他还在用力地按着手背，血看来已经止了，但两只手糊得不成样子，魏澜在身上悄悄地摸帕子，万川像没看见一般目光炯炯地只盯着对面的人。
男孩在这种目光之下瑟缩了一瞬，他默默开口： “我爹死了。我跟着我哥混。” 魏澜判断出他没有说谎，他神色平淡，些许麻木，整个人像一口深深的枯井，万川和魏澜投进去的石子儿激不起任何波动。
这样的说辞他每天或许都在多次重复，而迫使他开口的，也绝不是两人的威严，而这孩子实际上也不曾真正地畏惧过这两个黄花姑娘。
“我哥待我不好，但他现在病了，我想给他治病。”男孩的头始终垂得很低。“没了他，我就不知道该做什么了。”
魏澜心里有点不忍，刚想开口，万川的声音就尖利地响了：“他待你不好，你就不要管他了，怎么样。”这话真是十分的刻薄，魏澜吃了一惊。纵然两人相处时间不久，万川说话幽默风趣，又是个和她同龄的姑娘，她心里还始终抱着好感。没想到她竟然说得出如此伤人的话，看来之前刺伤小孩的手，对她来说也没什么好愧疚的了。
想到这些，之前的热情也散了七八分，魏澜心里藏不住事，当下脸色就不是很好看了。她决定合上嘴旁观一下万川的所作所为，关键时候出言劝阻。
“你叫什么名字？”万川的声音又嗡嗡响起来，一个人说话竟然也能达到闹哄哄的效果，也真是惹人厌本领中的头一份。
“我爹娘叫我丰哥儿……””名为丰的孩子对这个问题回答的很是爽快。魏澜眼看着万川露出了一种近乎满意的神情，她是问到了什么满意的答案吗？真叫人脑袋里云雾缭绕的，想不明白。
还没疑惑多少时间，就听得万川一拍手，清脆的击掌声让魏澜和丰哥儿都讶然地扭头看她。“丰哥儿对吧，你说你哥哥病了，正巧我爹是大夫。我是个好管闲事的人，我现在带你去见我爹，到时候你给我们带路，去给你哥治病。”
她话音还拖着没落地，魏澜已经叫了出来：“万川！”她这一嗓子喊出来，把自己都震了一跳，万川怎么能扯这种谎呢。
万川的父亲，万筠，武功虽然平平，但在西北的名声可是独一号。因他待人真诚实在，又十分的仗义疏财，万家的神木山庄不知接待过多少江湖上的好汉，知道这个名字的人也是不在少数。
魏澜不知道什么神木山庄，可万川的父亲绝对不是大夫，这几天她们一直聊天。万川早也说了，她爹爹守着祖上留下的庄子，做些生意，黑白两道儿走。
说来好笑，魏澜看到万川撒谎骗小孩，心里也憋着气了。暗自心道再也不拿真心待她，却还是没想着怀疑万川之前说过的话。也确实是眼下状况焦灼，没什么机会思考的缘故。
喊了一声之后魏澜也呆了，不晓得该怎么办为好。丰哥儿看来十分错愕，万川也盯着自己，魏澜面上发烧，有些后悔。
“没事的，不算麻烦。大夫治病救人，我不会收钱的，你也不用担心我欺负这孩子。”
她现在发话，是在为自己解围？魏澜倏地转头过去看万川，对方冲她眨了眨眼，这动作被万川控制着的丰哥儿看不到。
魏澜疑惑颇多，现下也没有了探究的兴致，加上万川又使了眼色。将丰哥儿带回去叫她们的父亲处理也无不妥，便只好淡淡地应了声。
却见丰哥儿态度多少有些蹊跷，亲人有这一线得救的可能，这孩子面上不露喜色。说他怀疑真假，他也不做表现，很可能城府比魏澜万川两个一直待在象牙塔里的姑娘要深多了。魏澜终于也看出了一点不对，她缓和神色，柔声开口道：“你不要害怕，我们都不是坏人，这位姐姐也是好心……”
可丰哥儿急匆匆开口打断了她：“不用了，两位好人。我……我，小的这边感激不尽。我……哥哥他得的不是什么大病，犯不着两位这么上心的。”但见他脸色一下焦急开来，先前被万川拿住，他挣扎几下见无力逃脱也就认下了，并不显得焦急。此刻魏万二人说要带他回去，他却这般慌乱，魏澜心中便慢慢也有了一个谱。
她附身按住男孩肩膀，好声好气地说：“你也不用焦急，你不想跟我们走，我们给你到药铺里抓几味药，你回去给你哥哥煎药喝，好不好？”
丰哥儿颜色缓了下来，眉头还是微微皱着。万川却好似实在看不下去，清了清嗓子：“你做出这副模样，我是看不见的，本来我想着对你好些，你就不耍花招。现在看来你还在使你的心机，来我将你拷打一番，看看你有没有实话吐出来。”
对你好些，这话一出来，丰哥儿和魏澜都差点跌个跟头，魏澜很想问万川：你哪里对人家和蔼啦。可是万川这话说的重，魏澜只道小孩扯谎，没细究其原由。如此看来万川是掌握了什么她不知道的信息了。
丰哥儿被两人盘问了突半天，突然被这么没头没脑地一唬，耍起了孩子脾气，开始顶嘴：“你突然把我捉住，东问西问，现在又说我扯谎，还要打我……”说着竟呜呜地哭了起来。
魏澜责怪地看了眼万川，看到她这时也有些发愣，只觉得好笑。万川呀万川，我看你现在如何应对。
万川拧起眉头：“我讨厌小孩子哭，你这么会看人眼色，应该也知道我生气了会是什么样。今天不把事情问出个所以然，你别想走。”锵的一声金属响，就见万川右前臂上已经弹出了一柄寒光灿灿的匕首。
“万川。”魏澜急得出声提醒，毕竟还是在街市上，不见得这个角落偏僻就没什么人来。万川默不作声，先前一直揪着丰哥儿后领的左手这阵转到前襟来，把他又往起拎了拎，右手快速在他眼前一晃。魏澜看着刀光一闪，那匕首就被万川收回了，看来是个机关精巧的袖剑。
这回丰哥儿是实实在在怕了，倒豆子一般开始坦白：“我没有哥哥，但我们混混的一个头目确实是要我们叫他哥的。
“有本事的跟着他出去打劫，没本事的就偷东西，但是一天下来必须带钱回去。两位姐姐，我现在说的全部是实话了……”
“把他带回去。”万川一记手刀将这孩子打晕，当下背到背上。魏澜也没想到她行动这样迅速，一时之间没来得及阻拦，只好允了。
两人不疾不徐地往回走，魏澜正要询问，万川已经开口：“放心，方才我们在那边谈话，没有什么人偷听到的。”想了想，她又补充，“有也是我察觉不到的，那就能算是高手了。”
魏澜点点头：“确实，如果是这孩子的同伴，要回去通风报信的，是没有这么好的身手的。”她在心里赞叹，能说出自己察觉不到的属于高手行列，可见万川实在是十足的自信。
师傅自小教她满招损、谦受益；古来圣贤所做的书中也都是叫人谨言慎行，做人谦虚的；民间更有财不外露的道理。万川今天不能说猖狂，却也实在张扬了一把。使暗器手法打人，展露防身的袖剑威胁人，对自己的直觉自信满满，魏澜实在不能认同。
这些功法武器要是被不怀好心的人看了去，到时候就由人拿捏了。魏澜正想着，就听万川又开始说话。
“今天是不是叫你看笑话了，”听得这么一句，魏澜实在惊讶，万川接着说，“我看出他满嘴扯谎，就想着怎么样叫他说实话，但是我太笨啦。”魏澜看她懊恼的神色，和受了呵责的小狗一样，蔫头蔫脑的，便生出了安慰的念头，笑道：“我到后面才渐渐看出来，你真的很聪明。这贼还是你发现的，现在咱们也问出来他们是一帮打劫的强盗，或许能把他们一锅端了。”
“如果他人话里有话，我其实也不大能听得出来。只是这个小孩撒谎的本事也不高明，气息话语十分凌乱，又躲着不正视我的眼睛。如果是个撒谎专家，那我肯定看不出来。
“你一定觉得我对他的态度太坏了，实在是他半天不放一个响，我太容易急了！”
万川语气跌宕起伏，言语也十分有趣，魏澜扑哧笑了，开口道：“我应该知道的，你就是这般急性子，我先前还以为你要刁难这孩子呢。”说话间两人相视而笑，万川终于展颜：“所以我爹也叫我少掺和是非，原来是我会把事情搞砸。”
“你这次是立了功，也不算搞砸，”魏澜看着万川背上的孩子一时醒不过来的样子，“下手的时候是不是重了。”
“没有没有，”万川赶忙摇头，“你练剑居多，平常也不赤手空拳和人打斗吧。要想让他老老实实睡上这一时半会，我能拿捏准的！你别不信。我扎他的手是想给他一个教训，又来怕他有底子，就稍微使了几分力。我可真的没有伤人的意思！”
不可否认她说的有道理，自己至少有五年都精进在剑意上。不过武当拳法乃是武当弟子立身之本，魏澜可不想被人瞧不起。“拳法我也是每天温习的。”
“是了，你平日里也不天天和人打架吧。”万川狡黠地笑笑，“天天打架？”魏澜疑心自己听错了，“万伯父不管你？你师父也不管你？学武之人怎么能浮躁好斗？”
“哎呀你不要生气，”万川无端地带上了讨好的口吻，“听我说，我们那边也算是入中原的一道要塞了，往来人员很多的。有那走私贩子，买卖人口的，走镖的，逃难的……其中难免坏人吧！”她叙述起来神采奕奕，魏澜也饶有兴趣地听着。
“我爹爹管着我，不要我出门，不过我总有办法。
“有时我一个人偷偷溜出去，叫家丁带我混出去，有时联系我在督军家认识的朋友，有时去跟镖局的人玩儿。一个人的时候我就在城里头转转，人多了我就跟着大队伍去干大事。
“咱们可是大侠啊，行侠仗义是必须的，对吗？”
魏澜听得入神，万川说话戛然而止，她还觉得不尽兴，此时不禁感叹：“你的生活实在是比我精彩太多。我自上了武当山，一年下山次数一只手数得过来，实在太无趣了。”言语间不免落寞。
万川摆摆手：“可是你学的是天下正宗武当一脉哎，结识的人也都是天下第一等的高手。你内劲儿可比我深多了，咱俩在一块儿的时候我都能感觉到。”
“不能这么说，你会的可多呢……”
她二人一路上互相夸赞，说话也都好听，两人脸上都是喜气洋洋，魏宅大门也已到了近前。
门口家丁迎了上来，看到万川背着个小孩赶忙去接：“两位小姐可算回来了，老爷们才在责备你们出去的时辰大了，需得快些请安去了。”
“咱俩更衣去。”魏澜拉着万川，转身吩咐底下人，“劳烦你们把这小孩收拾收拾，待会我爹爹要问他话。”下人忙不迭地应着去了。
收拾停当两人并肩往前厅去了，走着走着，万川突然躲到了魏澜背后，扶着她的肩膀小声说：“我害怕我爹要骂我了，他一定又说我多管闲事。”
“没事，”魏澜拍拍万川的手，“你爹骂你的时候我爹一定会挡着，同样的，我爹要是说我你爹也会拦着。这样咱俩都不挨骂。”两人嘀嘀咕咕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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