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宋时白第一次见晏声的时候距离七岁生日还差两天。
那时候他还住在城郊化工厂旁边的小平房里。广州的天闷热，孩子的皮肤嫩得像水，聚酯纤维一捂，他胳膊腿儿上总是没几天就长一片片的湿疹。
他第一次见到这样大的房子，原来这个世界上不是只有油漆胶水味，有的房子里是香香的，是初夏的茉莉和月季混在一起的馥郁花香味。
爸爸跟他说：“待会儿见到了要叫人，叫阿姨，叫哥哥，知道吗？”
宋时白绞着衣角不吭气，嘴巴闭得紧紧的，撬都撬不开。
宋爸爸看着他皱巴巴的小脸，叹了口气。
幼儿园的老师说这孩子有自闭症，总是不和班上的小朋友一起玩，别的小朋友一到下课就成群结队地跳皮筋、捉迷藏，哪怕是结伴去上个厕所，在这孩子身上也从来没有。
小孩的位置在第一排，面对着黑板和讲台的位置，可是一下课他就挪着小脚跑到最后一排，往窗边束着的窗帘里鸵鸟似的埋头一钻，不到上课死不出来。
老师拦了几次没拦住，索性把窗帘高高地打了个结，最低的帘摆落在宋时白跳起来也摸不到的位置，指望这样就能让他被动地融进集体里。
起初几天还有点用处，宋时白生的漂亮，不说话一双大眼睛望着人也可爱的紧，自然有小朋友找过来一起玩。虽然别人凑过来他不理不睬，但是长久下去总会有好转。可不到第三天就没辙了，因为这孩子开始一下课就整个园区藏，办公室的桌子下面、滑滑梯的通道里，某一棵大树的背后。
这还不如窗帘里呢！
宋爸爸也没有办法，这孩子妈妈走的早，还是在孩子已经有了记忆的时候生的病。宋时白一直是爷爷奶奶带，这会儿要上学了才从乡下接回城里。老人家比较沉闷，虽然爱孩子，但跟孩子也说不上几句话，大多数情况都是一个给东西另一个接着。
他牵着宋时白在路边蹲下，把他胳膊上挽起来的袖子放下来，袖子湿乎乎的，上面有潮湿的汗，放下来盖在长了湿疹的皮肤上就更难受了。
宋时白的嘴巴扁了下来，眼睛望着爸爸。
“我知道小白很热，待会儿进了房子里面很凉快，你如果不想叫人就不叫，但是要答应爸爸一会儿好好坐着，不要乱动东西，好不好？”
宋时白不说话，宋爸爸没轻易揭过去，又重复问了一句“好不好”。宋时白还是不说话，知道锲而不舍地问了三遍，小孩才有点反应地点了点脑袋。
他们停在了一座大别墅门口，里面传来很悦耳的声音，宋时白在有限的认知里翻来覆去，终于找到了这声音的来源。
像鸟叫，六点钟停在窗沿上的鸟就是这种声音，他喜欢看鸟。
但鸟叫好像没有这么长，也没有这么重。
开门的是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伴随着一阵扑面的凉风，吹得他打了个寒颤。女人冲他笑，和他打招呼，从鞋柜里翻出一双早就准备好的拖鞋想给他换上。
自己的鞋子刚脱下来，没等新拖鞋穿上，宋时白就光着脚匆匆忙忙地撞过女人，在长廊上一路小跑，找到了声音来源。
是一双很漂亮的手，比他的大一点，只是不像他的手上全是红点，这双手白得像棉花糖一样。
手指动一下，传出来的声音就变一下，手指摁得轻，传出来的声音也缓一些。
宋时白眨着眼睛走过去，那双手的主人看了他一会儿，好似想了想，然后往旁边挪了挪，让出了半边座椅把他抱上来。
对方的手重新落回原处，好听的声音再次响起来，只是他只响了一分钟，就收回了手，然后目光落向宋时白，拉着他的手放在琴键上。
宋时白条件反射地想抽回手，或许是这个会发出鸟叫的东西太新奇了，又或者是身边的这个人没那么讨厌，不像幼儿园的小朋友一样叽叽喳喳，说他是小哑巴。
他蜷缩着手指，纠结不过几秒，摁了下去。
原来他的手碰着白色的方块，也会传出悦耳的鸟叫。
他回忆着旁边人摁动的顺序，也学着对方一样拨弄了一遭，如果他抬头，这时可以看清楚旁边人微扩的瞳孔和讶异又欣赏的眼睛。
“这孩子……”女人的声音在门口顿住，手里还提着拖鞋。
身边那个人一直在看着他，宋时白被盯得有些不舒服了，默默把手收回来，转过脸，微低着头，却悄悄将眼睛往上瞧。
那个人发现了他在看他，对他笑。
身后传来爸爸的声音：“时白，叫哥哥。”
晏声是哥哥，哥哥是夏天的茉莉和月季，是笨重铁器里雀跃的鸟鸣。
这一天起他留在了这个陌生的城市里，在这个大得吓人、夏天会刮冷风的房子里。
有了一个哥哥。在七岁的生日。
他不说话，没有人说他是小哑巴，有人只说：“时白很棒，不想说话的话我们可以弹琴。”后来有人带着他弹琴，他愿意的话，可以弹一整天，哪怕一个字的交流也没有。
别墅一到晚上漆黑得看不见路，他总是半夜醒过来，憋着到天蒙蒙亮才敢抱着枕头出去厕所。后来有人在睡前守在门口，对他笑着伸出手：“时白可以陪哥哥洗漱吗？哥哥有点害怕。”
他们进了一个学校，宋时白追在晏声身后也学了音乐，他管晏声的妈妈也叫妈妈，晏声管他的爸爸也叫爸爸。
别人对着他们家总说，“你们家晏声是天才，天生就该学音乐，这么有悟性的孩子一万个里面也不一定有一个”，每到这时总不免接上他的名字，“但你们家有两个，你们家时白年纪还小乐感就这么好了，跟他哥哥简直分不出高低。”
他们两个名字总是放在一起，就像他们俩总是并肩一起走。
上初三那年晏声已经长很高了，少年的脊骨抽条，薄薄的白衬衫赶不上不断发育的身体，短短一年衬衫就换了两个尺码。
宋时白那年也长了不少，但对比晏声总是差点，又差点。
他问晏声：“为什么我天天喝牛奶还是没你高？”
晏声笑：“因为我是哥哥。”
宋时白说：“我以后会比你高的。”
“好，你会比我高的。”
“嗯……”
“那为什么要比我高？”
宋时白想了很久也不知道为什么，最后只说：“让你叫我哥哥。”
至于哪来的这个想法，宋时白也说不清楚。
那会儿晏声忙着中考，虽然依旧天天带着他，但到处考试离市离省总有顾不上他的时候。
妈妈把钢琴吉他架子鼓全部送到了机构的琴房，摸着他的后脑勺说：“时白，哥哥考试很重要，他需要安静。”
宋时白立刻点点头：“我知道，老师说我学得很快，我等哥考完了再弹。”
妈妈是个很温柔的女人，晏声的温柔和她如出一辙，她没上大学，高中读完就和家里断了关系，一个人到广东，开了公司买了房子和车。
这么多年宋时白只一次不小心看见了她摆在茶几上的手机，短信界面，对面发来占了满屏的咒骂。他只看清一句“养你这么大不如养狗，狗都知道还恩，等我死了我一定要把你带走，你别想害你弟弟”。
联系人是“爸”。
这么温柔的人是怎么在广东这种吃人的地方混得风生水起的？
妈妈似乎觉得很为难，翡翠戒指在手指上转了个圈，温声说：“不学怎么行呢？琴在琴房里，时白去琴房练就好了。时白喜欢看鸟，鸟来的时候叽叽喳喳，你总是把窗户关上，但鸟不来，你又总是打开窗趴在上面冲外头看。”
宋时白抿住嘴，抬眼看她。
“前年你总看一只八哥，那八哥连来了几天，你喂米又喂水。后来有一天他不来了，你说去窗台晒太阳，晒了两个小时。第二天你晒了十分钟，第三天只打开了窗，第四天你就没有去了。”
晏声妈妈柔柔一笑，说：“时白，你知道晏声对妈妈来说最重要。”
宋时白说好。
在那段时间他认识了周凌讯，周凌讯家里开了个电子厂，厂里既做什么电脑空调，也回收一些不要的家电。有一次隔壁省倒闭了一家游戏厅，听说他们家给的价格高，把那些转不了手的游戏机全部按斤卖给了他们家。
破游戏机早就用不了了，一堆废铜烂铁里周凌讯翻出了一个书包那么多的游戏币。他们拿着那些游戏币一半蹲在学校背后的游戏厅低价卖给了别人，一半旷掉每天的晚自习自己用了。
宋时白也不知道晏声妈妈是怎么说的，又或许是晏声那段时间的确忙得脚不离地无暇顾及，只有一天他揣了满口袋游戏币回家的时候发现晏声坐在他房间里在等他。
宋时白那一刻吓得呼吸都停了，他也不知道自己在紧张什么，起初他心理大致是，明明是你们家嫌老子碍事，把我赶远了那我就听你们的，不来惹人烦。
但这一下又好像不是这样。
他很慌，怕口袋里满怀的币撞起来，让晏声听着响。
晏声听见了会怎么样？能打他么？
晏声这样的人骂他都不一定，这辈子都不可能打人。
就是让他爸知道了他都不怕，他爸打他也无所谓。
那他为什么控制不住地心慌呢？
好在晏声见他不动，自己走了过来，他什么也没发现，说：“时白琴练得怎么样了？”
宋时白咽了咽口水，挤出个笑：“《papillions》，我很熟练了。”
“很棒。”晏声弯着眼，眼睛里像有一汩温水，宋时白僵硬的指节开始舒展，“时白很聪明。”
他说：“对不起，这段时间一直到处跑，陪你的时间不多。下个星期就考完了，时白再等一等我好吗？”
宋时白觉得今天太贪心了，为什么非要把口袋里塞满了币才肯回来呢，这么多币堆在口袋里像个秤砣，拉着衣服往下坠。
领口勒得脖子好疼，连眼皮都很沉，眼皮下的东西特别烫，滚在眼眶里，害得睁不开眼。
原来他有点委屈。
但是过一个星期又怎么样呢？晏声成绩在全市遥遥领先，他高中一定会去最好的学校，甚至是国际学校。
而他们学校直升的高中师资和生源都一般，怎么也不会和他在一个学校。
周凌讯说你就是太想你哥了，你离不开他。
宋时白问你哥不在家你不会这样吗？你哥上大学这么久没见，你一点反应都没有吗？
周凌讯想了想：“有啊，我特别高兴！他一走，所有零食都是我的了，我想看电视就看电视，躺在沙发上吃薯片也没人抢，他在家我才要难过。”
宋时白一听，嘴抿得更直了。
周凌讯拍了拍屁股站起来，衣服里鼓囊囊的，他胳膊一杵宋时白，神神秘秘地说：“别娘们唧唧的，干点爷们的事。我今天从家里捞了个好宝贝来。”
他敞开外套，怀里揣着一个方方正正的东西，上面还掉了几块漆，显得劣迹斑斑的。
“学习机？”宋时白见过这玩意儿，他老家就有一台，像现在的电脑一样，是他爸大学时候斥巨资买来学英语的。
“什么学习机，这可比学习机好多了。”周凌讯把它打开，屏幕面对着宋时白，“这是DVD。”
“这算什么好宝贝。”宋时白嗤之以鼻。
“你急什么，待会儿有你急的。”周凌讯拉了他一把，把他拉起来说，“换个地方，光天化日的不好给你展示。”
宋时白心说一个破DVD讲究还不少。
游戏厅后面有一个停车场，停车场角落有一个仓库，那个仓库里摆着扫把撮箕，平时没什么人去。
两个人鬼鬼祟祟地绕到仓库里，周凌讯揣着东西钻进去找了半天插头。
宋时白站在门口把风，等烦了：“你好没好？”
话音刚落，破旧DVD里传来特殊的、带着电流滋滋声的男声就传进他耳朵里。
“嗯啊……”
一股毛骨悚然的战栗顿时从尾巴根窜到了他天灵盖，宋时白不可思议地看过去，目之所及处是闪着雪花的屏幕上，有几个白花花的东西交缠在一起，嘴里……手上……
周凌讯吓得连人带东西摔到地上：“我操，怎么是几个男的啊！！”
远处传来脚步声，宋时白脸一瞬间烧得通红，几乎整个人扑过来：“你他妈赶紧关上啊我操。”
当晚，宋时白做了一个梦。
他靡乱地梦见了晏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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