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京玉一辈子没这么心虚过。
哪怕是从前瞒着师父带着师妹师弟们漫山遍野玩被抓了个正着，他尚且能据理力争一番。可现在，他是真的不敢。尤其是想到师姐就在身后，更是连头也不敢偏一下。
殷规尘比他好不到哪去。他懊恼于自己的冲动，却也恐惧于从楼青云的眼中看到那些伤人的碎光，可终归年长几岁，又多有一世的经验，他知道躲着是不能解决问题的。
然而，哪怕是做足了准备，可当与楼青云的目光对上时，他瞳孔剧烈一缩，开口说的话就变成：“青云..对不起。”
楼青云看着他逐渐恢复清明的目光，不明白他现在是怎么了。
不过眼下却不是问这些的时候，她摇了摇头，“没什么事的话，我们就回去吧。”边说着，轻拽了下郭京玉的胳膊：“若霄那场马上就要开始了。”
郭京玉一个激灵，却没有妄动。
殷规尘的视线在他们身上游移，他想自己至少应该问：“青云，我想知道...你是不是厌恶我？”
郭京玉竖起耳朵听着。
楼青云诧异了一瞬，默了默后，问道：“规尘，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殷规尘还待要再说些什么，鲁杉着急忙慌找了过来，呼哧带喘地打断他们：“楼姑娘，你快去看看吧，明姑娘上场了，情况不是很好！”
闻言，楼青云迈开步子就跑。
郭京玉连忙跟上。
殷规尘看着二人结伴离去的身影从一前一后到郭京玉拽着她跑，心头顿时闷痛，几乎要站立不住。
鲁杉大约能猜到他的心情，上前扶住他：“少主。”
“你来做什么？”殷规尘愠怒道。
“少主...盟主很不高兴。”鲁杉垂头解释：“而且明姑娘如果出了事，我担心楼姑娘会迁怒于您。”
殷规尘没再说话，只觉得...烦躁。
*
风声很紧，人声很沸。
起初，校场传来雷鸣般的叫好声，却转而稀稀拉拉地沉默了下来，像是看见什么跌破下限的事情，竟莫名有股兔死狐悲之感。
楼青云意识到情况不好。
如果连那些巴不得魔教倒霉的人都不能再理所当然地欢欣鼓舞，最坏的情况会是怎么样她实在不敢想。
直到耳旁传来郭京玉倒抽凉气的声音，楼青云心下一个咯噔，暗自握紧了拳头。她告诉自己要镇定，可等真正看到比试台上是何等惨状后，还是两眼一黑，差点晕了过去。
明若霄躺在台上血肉模糊，口中吐血，一动不能动。
而那高子明竟还拳拳往她身上砸去，像在撕扯着猎物，口中发出野兽般的叫唤：“起来啊！别装死啊！魔教的杂种！”
骂骂咧咧的声音不停传来，楼青云难以忍耐地大喝道：“住手！”她几欲吐血，才要跑上前去，却被师玲珑带人拦了下来：“楼青云，你别急啊，这可是她自己选的。只要她能接住高子明一百招还活着，三个月内，绝没有人会找你们的麻烦，并且高子明与她的每一场比试，都可以算她赢。”师玲珑乜了她一眼，冷酷中又夹杂某种极其复杂的情绪：“现在估摸着已经有八十几招，很快就结束了。你如果这个时候打断他们，必定得不偿失。”
楼青云只叫道：“京玉！救人！”
郭京玉双眼早已是猩红一片，当即飞身上台一脚踹向高子明。
后者才刚力竭，实在没多少力气抵抗，便被这一脚踹的滚到边上。他也不恼，干脆躺在地上歇了会，喘气道：“就差五招啊，你确定要在这个时候停下来吗？郭京玉。”
郭京玉只当没听见，看向浑身难见一块好肉的明若霄，发颤道：“明师妹！”
明若霄还存有几丝意识，好难扯出一个抹笑来：“师兄，让他打吧，就差五招而已。你不知道...”她吐着血，快要说不下去。郭京玉忙跪在她身边附身倾听，听她继续道：“高子明悄悄告诉我，他们已经准备好暗中了结我们的性命。”
所以这就是明若霄愿意接下这个赌注的原因！
“可恶！”郭京玉痛苦地抱着头，双拳紧握着狠狠捶打着比试台：“难保他们不是有意设计害你！是师兄没用！”
明若霄痛苦得快要死去，还是要说：“师兄你...不要自责...我知道他们是故意趁你和少主不在的，可我...心甘情愿。”
郭京玉更是自责不已，提剑就要去砍高子明。
好在楼青云摆脱了师玲珑，三步做两步冲上台来拦下了他：“京玉！”她握住他的手，眉眼沉沉地往下压：“不要冲动！”
郭京玉浑身气势一卸，被一股无力感所填满了。他看着楼青云，像是在看自己的主心骨：“师姐...”
“京玉，坚强起来吧！”楼青云竭力克制住颤抖，转而跪倒在明若霄的身边去察看她的伤势。这一看，委实绷不住流下泪来：“若霄...”
明若霄口中呕血，断断续续道：“少主...我...我没事。只是...如果就这么叫停，未免太可惜...少主，五招而已，我...可以的。”
“你放心，”楼青云不住地淌泪：“我不会叫你的付出白费的。”
明若霄扯出抹笑来：“多谢...少主。”
楼青云擦去眼泪，径直走到高子明面前，稳声道：“还差五招是吗？”
高子明应道：“是！”
楼青云接着道：“若我代若霄受你十招绝不还手，可能算数？”
高子明意外地哎了一声，笑着爬起来拍了拍沾灰的衣袍，说道：“算数，自然算数，谁敢说不算？你毕竟是寒牙堡的少主不是？”
楼青云只觉得讽刺，却忍住没移开视线，像是要把他的模样深深刻在脑子里：“你最好说到做到。不然终有一日，我会取你狗命。”
“我的命可不值钱。”高子明满不在乎，也无所畏惧：“楼少主还是担心担心你自己吧，虽然我没剩多少力气，可也是绝不会手软的呢。”
楼青云便丢开剑，一副束手就擒的样子。
郭京玉见状，忙阻止道：“师姐，不可！他会下死手的！应该让我去才对！”
明若霄也气若游丝地劝道：“少主...不可。”
高子明看他三人争着讨打，挑眉道：“真是有趣..”他兀自点了点头，“换郭京玉也行，只是他毕竟是个身强体壮的男子，那可就得二十招了。”
郭京玉立刻接道：“二十就二十！”
“京玉！”楼青云整张脸沉暗无比，低喝道：“你再出事，我们就真的毫无自保之力了！”
郭京玉怔住。
明若霄需要疗伤，楼青云不欲再掰扯下去，“速战速决！动手吧！”
高子明活动了下筋骨，作势便要出手。
“且慢！”
倏然一声高呼，引得众人看去，却见来人是才刚带着楼青云离开的殷少主。
殷规尘一面令鲁杉带明若霄去疗伤，一面挡到楼青云的面前，以一双冷眼攫着高子明道：“若是我来，是否也要二十招？”
这是他头一次利用自己的身份做出以势压人之事，却觉得理所当然极了。
“这如何使得呢少庄主。”高子明尴尬一笑，碍于殷规尘的身份，到底有所顾忌。
“规尘！”武林盟主殷孝承终于被自家亲侄儿接连一番动作弄得坐不住了。
殷规尘却是不管不顾，逼视着高子明，眸中除却坚决，依稀还有几分警告：“二十招，我受得起。”
高子明看他好一会，蓦地笑了声，所谓是强龙压不得地头蛇，只得泄气道：“也罢，就看在少庄主的面子上，算她明若霄已经受够一百招了。我会遵守约定的。”说罢，他大步迈下台，神气十足的样子像是获得了什么巨大的胜利。
这样一种凌虐于人的心态，未免叫人胆寒了。
一时间，众人给他让开路去。
可尽管事情似乎能以一种大家都接受的方式结束，楼青云却有些不依不饶起来。她先是向殷规尘规规矩矩道了声谢，而后出乎所有人意料地从靴掖里掏出一把防身匕首，二话不说就往自己胳膊上划了一道。看得郭京玉和殷规尘一度十分心惊。
“师姐！”
“青云！”
楼青云躲开他们要抢匕首的动作：“说十招，就十招，我不欠他！”
话落，又往自己胳膊上划了剩下九道。
做完这些，她就着那只鲜血淋漓的胳膊，与台下含笑看着这一出的高子明无声对峙一眼后，无比沉稳冷静地跟上走远了的鲁杉。
所有人都惊住了。
这其中也包括盟主殷孝承。
他看着楼青云毅然决然离开的身影，虽然流着血，背却挺得很直，透着股倔强坚韧的意味。
依稀记得，当年楼青云在崇仰山庄为质时，是他不顾胞弟殷孝怜的阻拦，争取来一个让楼青云一道入学崇仰学堂的机会。他特意叮嘱过范先生，务必要将纲常名教、孔孟之学、释家之说的学问灌她个满腹，且于紧要处一知半解，单要她接受那些个仁义宽恕的道理，却绝不可叫她领悟个透彻。
故而，楼青云也一如他们所期盼的，长成一个瞻前顾后、逆来顺受、心慈手软之辈。
可今日一瞧，她的成长却似乎有些超过预期了。
殷孝承怔忪跌坐回去，眼见郭京玉、殷规尘接二连三地追随楼青云离去，渐渐有种不妙的预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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