则溪是被吓醒的。
他睡眼朦胧之时,察觉有一柔软活物在手边蠕动,自己的手指还能时不时触碰到活物身上的绒毛。
饮下安神药,又安心睡了一觉的则溪,此时神智尚未清醒,锈住的脑子只能想到自己并未在晋王府中见过什么宠物,晋王似乎也不是个爱好养猫逗狗的人。
那么在府上出现的带毛活物会是什么?
可别是老鼠吧……
则溪尝试哄劝自己几句,虽然晋王府朴素无华,与其他亲王的府邸相比堪称穷酸,但王府又不是牢房,怎么可能出现老鼠。
可一旦念头产生,就很难彻底打消。
对于实在没什么理智可言的则溪可言,他唯一能记起来的只有得鼠疫十死无生,而他还想多活几年。
则溪咬了咬舌尖,强行让自己从睡梦中清醒,挣扎着坐起身,却发现一只猫的尾巴尖正贴在自己的手指上。
他面部表情地看向那只橘白相间的猫,思考把它从自己床铺上扔下去的可行性。
但不远处抱臂围观,饶有兴致看着这一切的晋王,令则溪打消了这一念头,转而准备起身行礼,结果晋王动作快他一步,直接把人按在了床上。
“身上有伤就不必多礼了。”萧恒殊玩笑道,“再一再二不再三,你再受伤,我可不帮你了。”
想到昨晚晋王不厌其烦为自己上药、以及端来安神汤的恩情,则溪拱手道谢:“殿下厚爱。”
然而,则溪心中却忍不住痛斥自己的松弛懈怠,他何时这般不警醒了,不过是喝了碗安神汤,怎么连今早晋王站在自己面前都无知无觉。
也亏得是晋王在自己面前,倘若换成想取他性命的仇家,自己早不知该死几个来回了。
萧恒殊把猫捞起来放在自己怀里揉了两把:“它很喜欢你。”
则溪腹诽,这猫喜欢自己没看出来,净会吓人倒是真的。晋王殿下也是,这么大个人竟然爱养猫就算了,怎么还把猫放在旁边吓自己。
萧恒殊见则溪面色有异,似乎是受到了惊吓,于是出言解释说:“不是我把它带过来的,是它自己偷跑到了你这儿的。”
“今晨送猫饭的小厮见它不在,差点吓个半死,把王府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找到,还以为它跑丢了,没想到它竟然在你这里睡觉。”
萧恒殊试着把猫往则溪那里递了递:“你要摸摸它吗?”
则溪为难地推拒道:“不了吧……”
那猫和襁褓中的婴孩差不多大,他下手没轻没重,不小心伤到晋王殿下的爱宠就难办了。
“你试试。”萧恒殊直接把猫塞进了则溪怀里,“又不是让你杀人,抱猫有什么不敢的。”
还不如让他杀人呢,他杀人可比抱猫利落多了……则溪模仿着萧恒殊的模样,僵硬地摸了摸猫柔顺油亮的皮毛。
萧恒殊见则溪小心翼翼的模样,失笑道:“它叫小松,是我之前养过那只猫的孩子。它平时脾气大得很,从不让旁人多碰,心情不好还会挠人,我哄了很久才能上手摸它,你是第一个它自愿亲近的人。”
猫濡湿的舌轻轻舔砥则溪右手上的刺青,这种触感对则溪来说实在有些新奇,他心中某处不自觉一软,追问道:“殿下之前养的猫呢?”
提到这个,萧恒殊顿时眼神一黯:“它在几年前走了。”
则溪敏锐察觉出萧恒殊情绪的变化,他惊觉自己失言,慌忙道歉说:“对不起,殿下。”
“没关系。”萧恒殊知晓则溪并无恶意,他也不至于因这点小事迁怒旁人,“我十五岁时候,把它捡了回来,算起来已经陪了我九年,可以说是寿终正寝了。”
则溪顿了顿:“殿下心怀仁爱。”
对猫念念不忘,对自己的态度也依旧和善,甚至可以说是从未有过轻视之意,这份仁爱之心是旁人难以企及的。
说句忤逆的话,圣上矫饰伪行、太子不算什么真正仁善的主子,他们俩都比不上晋王。
则溪忍不住生出些忤逆不道的心思,倘若他的上司是晋王,或者更进一步,倘若他的主子是晋王,那么自己的日子也不会这么难熬……
萧恒殊不知则溪心中所想,只是不太好意思接受这种夸赞。
怎么说他都是真在战场上杀过人的,具有仁爱之心的称誉对他来说未免有些名不副实,他自己听了倍感心虚。
平日里他听过最多的话,是儒生讥讽他为粗鄙武夫。时间久了,他为了打消皇帝近乎疯狂的猜忌,也用这句话来自辱,以表示自己胸无点墨,纵然对皇位有觊觎之心,也不会对皇帝构成任何威胁。
而哪怕再往前数几年,楚王尚在,未有人敢指着他鼻子骂的时候,萧恒殊还是没听过这般夸赞。
楚王曾夸过他聪敏,不过这种夸赞大抵上是楚王对他的偏爱,认为自己养出来的孩子哪方面都很优秀,并非当真觉得他才思敏捷。
至少萧恒殊认为自己绝对比不上楚王,楚王少时曾被皇帝带在身边教养,十余岁时参与政事,连刻薄吝啬的皇帝都曾赞他为“此吾家麒麟”。
反观萧恒殊十几岁的时候,还在做一些招猫逗狗、泥地里打滚、主动和封邃约架等等没正形的事,若是哪天能正儿八经地骑个马,楚王还会夸他一句骑术精湛。
说到这些,萧恒殊还记得封邃也曾夸过自己几句,不过封邃就没那么客气了,与其说是夸赞萧恒殊,倒不如说是夸赞楚王。
封邃原话是:“您和其他殿下比当然算是能打的,但比楚王还是差远了。”
说话时,那掀眼皮的动作和萧恒殊养的猫一模一样,那性子更是和猫一样,心情好时还能赏人几分好脸色,心情不好抬起爪子就要挠人。
当时萧恒殊还想问一句:我和你比怎么样?但他瞥了眼封邃淡淡的神色,想到自己脸上的青紫尚未消退,不情不愿地将这句废话咽了下去。
他确实打不过封邃,但让萧恒殊痛快承认他在一个比自己小了足足两三岁、身量不高还未抽条的弟弟面前毫无还手之力,对他来说有些过于残忍,基本上就相当于把他的脸扔在地上踩。
萧恒殊打不过封邃,封邃也根本不怕萧恒殊这个无权无势的皇子,能管住他的只有越国公和楚王萧韫两个人,一个是他的父亲,一个是他的姐夫。
不知道皇帝是从何时起对越国公生出了猜忌的心思,但至少在当时还未显露,两个人仍然是毫无嫌隙的君臣。若皇帝不动杀人的心思,来日撰写史书,还能留下一段君臣相知的佳话。
越国公胜仗回京,皇帝曾以降阶之礼相待,不但主动为越国公长女赐名,还亲自为她指婚,将她许配给了楚王。按照关系,封邃应当叫楚王一声姐夫。
报复萧恒殊不是封邃第一次打人,在此之前,封邃尚在京城的时候,他曾经与魏王世子打了一架。
魏王是皇帝亲叔父,世子挨了打,他岂能善罢甘休,当即向皇帝晋王,希望皇帝治越国公教子无方之罪。
但皇帝笑呵呵地打了个圆场,说封邃比魏王世子还要小上几岁,怎么可能打得过他,又说这都是小孩子家的玩闹,皇叔不要反应过激,甚至还称赞了两句封邃是将门虎子,有越国公年轻时的风范。
偏袒之意,可见一斑。
最后还是越国公对自家的混世魔王忍无可忍,决定亲自把封邃带在身边教养。
后来,封邃学会了在长辈面前装懂事,性子却没被真正掰过来,身上的野性直到死也未完全磨灭。
萧恒殊觉得如果封邃听到有人夸自己有仁爱之心,大概会当场笑出声来,这笑还得是嘲笑的笑。
而楚王的反应大概会是笑着摸摸他的头,说他应当如何做才能不辜负这一美誉。
只有眼前这个影卫能真心实意地想出这么个对他而言名不副实的赞美了。
萧恒殊怜悯之心又涌起几分,从奴仆到影卫,这可怜的孩子,大抵上是没见过什么好人,才会觉得自己不错。
他略做思考后,试探着说:“要不……我教你读书吧。”
他人微言轻,别的忙是帮不上了,但能让人看书长见识也是好的,免得日后轻易人被骗。
晋王殿下怕不是疯了……
则溪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教影卫这种杀人利器读书?到底是他失心疯了,还是晋王殿下神志不清了?
则溪几次欲言又止,不知该如何劝晋王打消这不切实际的想法。
“怎么了?”萧恒殊看出了则溪的迟疑,耐心问道,“你不喜欢读书吗?”
则溪被萧恒殊的惊天之语噎住了……这和是否喜欢读书有什么关系,而是影卫根本不应当读书识字。在影司的这么多年,他从未光明正大地碰过书。
萧恒殊并不知晓,读书人的心思总是活络,为了防止影卫生出二心,不再一心一意为皇家卖命,皇帝明令禁止影卫读书。
但萧恒殊在心中略做琢磨,能猜到事情缘由:“哦,我知道了,是你们的规矩吧。”
“不过——”
萧恒殊话锋一转,“还是那句话,只要你不说,陛下就无从知晓,对吗?”
则溪匆匆瞥过萧恒殊,好似被那双真挚的眼灼伤一般很快避开,半晌低声说:“殿下放心。”
疯的人可能是他,晋王没有因知晓影卫卑贱而翻脸,是晋王心善。可他呢,他乐于享受晋王对他的照拂,也会因晋王的逾越行为而生出一种隐蔽的欢欣……
他真应当为此感到羞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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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仁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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