朦朦胧胧间的轻微颠簸让戎朝鹤意识回笼，她似是被人抱着移动，听到有人轻唤着’世子‘。
世子？
是她大哥。
大哥没事。
她费力的撑着眼皮。
东隅大境草野辽阔无垠，天际蒙蒙亮，晨辉尚未洒下，光芒收敛着，四周死寂。
被称作世子的男子侧脸冷毅，眸若寒星。
不是大哥——
“……裴——咳、咳咳——”她张口，却觉得喉间发涩，胸口剧痛难以喘息，只吐出一个字便忍不住咳嗽起来。
裴堇城闻声驻足，低头看去。
戎朝鹤眉头紧蹙，低声有气无力的咳着，苍白的皮囊在包裹着她的墨色大氅的映衬下，不像个活人。
驻足只是一瞬，他皱着眉头加快脚步，弯腰踏入备好的马车里。
待戎朝鹤平复了咳嗽，一边给她垫枕头，一边用帕子给她擦拭着鬓边潮湿的汗，轻声说：“朝鹤，我让玉树先行带你入京。等我收拾完残局，再行入京复命。”
戎朝鹤闭眸听着，方才的咳嗽令她胸口沉闷，呼吸困难，只能努力喘息，伤口疼痛剧烈，张口却说不出一句话。
裴堇城给她掖了掖毯子，左膝下的毛毯柔软，看着她艰难的想要说什么，他叹了一声，说：“朝鹤，我知你吊着心，也不打算隐瞒你。戎家如今只剩你一个，你要好好活着……哪怕只是为了老王爷和你的两个哥哥。”
他性子向来冷清，十岁以上便在父亲的操练下奔跑在西陵战区。能打时，便随军驻守西北边陲防线。刀山火海闯过，尸山血海入过，打的北寒蛮夷狼狈逃串过，也吃过败仗被千里追杀过，可从来没觉得一句话能这么难以说出口。
戎朝鹤浑身僵了一瞬，就连喘息都停了，她紧闭着双眸不愿意睁开，泪却不受控制的溢出眼眶。
裴堇城伸手将她唇角的血迹擦掉，后握了握她的手臂。
裴堇城从马车里出来，缓步下阶走到一个年轻的侍卫面前。
正是白日里面容含笑看着那群大夫的年轻侍卫，裴堇城的近卫——玉树。
玉树郑重的朝裴堇城单膝跪下。他一跪下，四周围着马车的一队轻骑也齐齐跪下，等待命令。
“玉树，我已经修书一封快马加鞭传至昱都呈递军情。这一路上你守好她，尤其是去到昱京以后，务必寸步不离，我不日便到。”裴堇城声音不高，却掷地有声，不容置疑。
玉树拱手抱拳，颔首道：“是！世子。”
“路上不必隐藏踪迹，只管明着走官道，大夫的药方你收好，按时给她喝药，沿途居住事宜让各州各城的府官配合安置。抵达昱京后，除了太子殿下安排的人，不要把她交给其他任何人。”裴堇城缓声说着。
玉树颔首应下，站起身，迟疑的道：“世子是觉得……”
“北寒部此举无异于伤敌一千自损八百，戎老王爷与景和、云堂刚一战死他们便立刻退兵，他们这一战死伤无数，有三个部落几乎灭绝，他们图什么？”裴堇城眉心拧着望向北方，沉声道：“除非他们的目的，就是要戎氏灭门。”
可是，为什么？
戎氏世代驻守边陲，痛击北寒部入侵，虽然早已经和北寒部不死不休。可如此形同自缢的攻击，不可谓不疯狂。
他不相信北寒九部突然偷袭，只是为了自断半条命换东隅一败。
东隅即便败了，他们想要踏足继续进攻大盛，只能走云州，可时间上根本来不及，他们西陵必定会赶来。北寒部根本攻不进云州，何谈昱京。
就凭北寒部残存下来的兵力，根本无法再与西陵一战。
玉树抿了抿唇，似乎有些犹豫，说：“世子，东隅的烽火台早在三处营线被击破的时候便已经点燃，中土六州地势一马平川，马道直通昱京，云州州府与东隅王有些交情，又地处东西两境之间，早于我们之前便派了守备军前来支援，但他仍受昱京直辖，只怕已经先于主子将军报传于昱京。若果如主子所言，只怕昱京内如今盯着戎家人性命的人已经……”
“所以才要你寸步不离的守着她，她这条命你看牢了。”裴堇城转眸看向玉树。
玉树眨了眨眼，说：“杀人自然不在话下。”
“那你还有什么问的？”
“……杀谁都成吗？”
“你以为昱京的那些老狐狸会像你们光膀子摔跤一样，亲自上场让你当面逮着杀了？”裴堇城说到此处，停顿一下，目光转向昱京的方向，低喃：“况且，要防的，不止冷箭。”
玉树噤声，恭恭敬敬的行了一礼，拜别后跨上马背。
大雪已停，仿佛将这些日子里激烈的战事覆盖，可那夹杂在寒风里的血腥味却直冲口鼻。
马车在草野上渐渐向西南方远去，就连天际乍现的一缕晨阳也追赶不及。直到再也看不到车影，裴堇城才收回目光转而望向北方，半晌，垂了眉眼。
烽火台早已经熄灭，戎朝鹤睁着眼睛透过窗帘望向那冒着青烟的台顶，指尖紧紧攥着，只觉得哪哪都疼。
*
中土六州的确一马平川，辽阔的地域造就了六个州不同的风土人情。
东隅与西陵位于大盛国土的西北与东北，将北寒部隔绝在中土六州北境的冰山以北，保了大盛开国以来几百年的安宁。
昱京在大盛的腹地隔着安稳的六州，远望东西两境与北寒部数百年的烽火狼烟。
猩红的热流被被沾成墨色谱写在玄色军报之上，由军士一路穿过安居乐业的中土六州送往覆盂之安的昱京。
*
承惠二十五年冬月初九，军报传至昱京城外，卯时已过。
不同于九月便已经飞雪的交战地，十月的昱京依旧算不上寒冷。
朝臣们分列两侧眼观鼻鼻观心的静立在朝阳殿外，原本正值早朝的时辰，此刻他们却连朝堂还未能进入。
昱京虽然还未飘雪，可初冬的风还是让一些上了年纪的朝臣忍不住揣袖，不时的看向殿门。
一旁的宫道来来往往的宫人皆弯着腰，脚步匆忙却无声响。
不多时，一个手持拂子，面白无须的老内宦出现在殿门，檐下两旁侯着的小太监齐齐朝他一礼，他头顶纻绉纱烟墩帽，身着阳生补子，端着肃容，疾步而出。
来人正是司礼监掌印太监，高怀钦。
高怀钦面上挂了笑，立于檐下躬身一礼，清声道：“各位大人久等。皇上病情已经平复，各位大人请入殿。”
内阁首辅霍忠理了理鬓边被吹乱的几缕白发，抬步先行，一众朝臣紧随其后，由高怀钦引着向殿内走去。
一入大殿，便听得龙座之上传来几声咳。
承惠帝身着明黄色圆领大袖龙袍，身躯枯瘦，显得双袖空荡，苍白的面色因为咳嗽而泛着红。
他双目如炬，看向缓步走进大殿的一众朝臣，接过太子周玉珩递来的帕子，掩住口鼻，顿时又是几声闷咳。
高怀钦三步并作两步走到承惠帝身旁，朝周玉珩鞠了一礼。
周玉珩伸手为承惠帝顺了顺后背，待承惠帝平复了喘息，一直蹙着的眉这才松开些许。
“父皇，冬夜风寒，父皇夜里批阅奏折需得注意保暖。”他声音轻缓，清隽的面庞上满是担忧。
一旁的高怀钦蓦地弯腰，惶恐道：“太子殿下恕罪，都是奴婢伺候不周，这才让陛下染了风寒。”
承惠帝没有开口，周玉珩看向高怀钦，声音依旧温和，“高公公言重了，你伺候父皇多年一向尽职，父皇都不曾有半句责怪，孤怎有歧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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