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值七月盛夏,日头高照,紧挨着皇城根的幽南郡中热闹非凡,两侧的商铺里,街边的小摊前,来往行人络绎不绝。
只有街市口,一个蹲在路边卖花的小姑娘,一直没有生意。
小姑娘看上去顶多七八岁,大约是在这儿蹲了不短的时间了,光洁的额头上挂着细密的汗珠。
她身前放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竹篮,里面垫了绿色的草叶,喇叭样的白色小花整整齐齐地在上面码放着。
不过这样朴素的无名野花,同打扮的花枝招展的小姐们确实太不相称。
小姑娘穿着灰扑扑打着补丁的衣服,系头发的带子也是灰扑扑的颜色。
她在这儿蹲了快一上午,一朵花都没有卖出去。
她抬起细瘦的胳膊擦了擦汗,看着依旧满满当当的竹篮,不免有些着急。
这时,突然有一双靴子停在了竹篮前,小姑娘连忙抬头,壮着胆子,张开嘴,结结巴巴道:“要,要买花么,一,一文钱……”
她性子确实太腼腆,一句话磕磕绊绊地还没说完,脸已经涨红了半边,声音不比蚊子大多少,眼睛也躲躲闪闪地不敢看人。
“你这花……”
头顶传来一道清朗的声音,小姑娘见客人要问话,才终于怯怯地看过去,见是位眉目清秀的小公子,顿时另外半张脸也红了,支支吾吾地把后半句话说完:
“一,一文钱,两……啊不,三,三朵!”
江眠止住话,抬眼看了看日头,刺眼的阳光让他眯起了眼。
确实挺晒的,不怪这小姑娘脸这么红。
这么想着,江眠蹲了下来,继续问道:“你这花,卖出去几朵了?”
小姑娘闻言低下头,眼眶也红了,嗫嚅道:“一,一朵也没卖出去……”
江眠松了口气,道:“太好了。”
小姑娘听完这话,红着眼眶,愣愣地抬起头,并不明白这有什么好的。
江眠昨夜刚到这地方,找了家客栈住下睡到日上三竿,才磨磨蹭蹭出来觅食,刚到街市口便闻见了一股曼陀罗的香气。
四下一看,就瞅见了这个灰头土脸蹲在路边、丝毫不起眼的小姑娘。
说实在的,若不是这小孩脸上衣服上都干干净净的,江眠真要以为这是个小要饭的了。
这小姑娘大约并不认识这花,只觉得长得好看,便摘了拿出来卖。
幸好,这裁剪成发簪大小的白花并不受城里年轻的小姐们喜欢——又不是过清明,谁没事在自己脑袋上别朵大白花。
江眠摸出一两碎银子,递给小姑娘,道:“你这花我连着篮子一块买了,以后见到这种花别摘了,有多远躲多远,知道了吗?”
小姑娘听他要买花,眼睛一下子就亮了,不过还是怯生生的,伸出双手接了银子,细声道:“知,知道了,谢公子。”
江眠捏了下小姑娘没几两肉的脸蛋,道:“行了,花我都给你买完了,天这么热,赶紧回家去吧。”
落在脸上的手指很凉,不过小姑娘的脸却像是被烫了似的,变得更加红了。
她紧紧地把银子攥在手心,站起来冲江眠鞠了一躬,扭头钻进了身后的巷子里,两三下就不见了身影。
小姑娘走后,江眠满意地看着满满一篮被仔仔细细清洗过的曼陀罗,拿起一朵最大最饱满的,一口咬了下去。
从金陵往京城赶路的大半个月来,成天只能嚼药铺里的干药材,江眠喝口白水都觉得满嘴药渣子。
这会儿天降一篮新鲜的曼陀罗,江眠心情大好,边吃边溜达,同街边吃零嘴的小孩子别无二致。
左看右看地,江眠瞥见了街边贴着的告示,“悬赏令”三个大字明晃晃地勾人眼球。
这“悬赏令”是从宫里发出来的,已经在四境内贴了快半月,重金悬赏月山人的线索。
皇宫里发出来的告示,那就是奉圣上的口谕,一时间,“月山人”成了百姓饭后茶谈中的常客。
要说这月山人,传说是西南一支神秘的部族,善毒。
当年太|祖皇帝征战四方,进军西南之时,月山人放了漫山遍野的毒,百万大军一时竟被数十名月山族人所拦,不得寸进。
所幸太|祖皇帝承天庇佑,最终还是将月山族人灭族,顺利收复了西南全境,各中细节不详。
既然是传说,那就说什么的都有了。
有说这月山族人个个铜皮铁骨,不怕刀劈火烧;有说月山族人三头六臂,天生神力,能以一当百;还有说月山人乃是天上贬谪下来的罪仙,掌握着长生不老的秘法……
自太|祖皇帝开疆拓土已百年有余,就算真有这所谓的月山族人,如今也该是鬼影儿都找不着一个。
但今上追求长生之术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这会广发告示,重金悬赏,倒也算不得太过稀奇,权当是给百姓寻些茶闲饭后的谈资,再引些闲人来,给本就繁华的京城,再添几分热闹。
江眠远在金陵的师公,便忝列这一众“闲人”之中。
可老爷子年纪大了,腿脚不便,心向往之而身不能至,江眠这个在家中除了摆弄毒药便成日无所事事的徒孙,便被打发来了京城。
老爷子心里念着什么,江眠不是不知道,说到底,还是为了他。
江眠自幼便百毒缠身,他师公虽号称当世“医圣”,但最终也只能以毒攻毒,用更毒的毒药,来压制他身上原本的毒,真正的饮鸩止渴。
按老爷子的说法,继续这样下去,江眠活不过二十岁。
算来如今也就还剩个三四年的光景。
老爷子潜心医道大半辈子,之所以遣江眠来京城,自然是不是听信了所谓的长生之道。
而是除开那些乱七八载的民间传说,史书上确确实实有关于月山人的记载。
史书上说,月山人曾是西南一支小部族,在太|祖皇帝平定西南的过程中,因行事过于伤天害理而被灭族,其族人以毒为尊,不仅擅长用毒,更是自婴孩时起便以毒为食,寻常毒药奈何不得他们。
既如此,那对于不断在体内积累的毒素,月山族人必然有着应对之法。
如今皇帝这悬赏令一发,那些掌握着真真假假月山人线索的人,多半会聚集到京城来,来这凑一趟热闹,说不定真能打听到一些有用的信息。
江眠自己对此是不抱什么希望的,但俗话说得好,死马当成活马医,不管怎样,权当是宽一宽他师公的心。
从悬赏令上收回视线,江眠继续往前溜达,一篮花吃完,他心满意足地拍了拍肚子,扔了篮子,找了家不太热闹也不算清静的茶庄,坐下要了壶茶和两碟点心。
刚坐下没多久,点心还未上齐,门外便风尘仆仆地走进来一个人,往江眠对面的空桌上一坐,大声招呼道:“小二,上壶凉茶!”
“诶!来咯——”
小二先是走到江眠桌前,放下两碟子点心,道:“您要的点心,这就上齐啦!”
说罢,脚跟一转走到对面,麻利地擦了两下桌子,放下茶壶,一边倒茶一边招呼道:“哎哟,刘爷,看您这满头大汗的,这是……刚从京城来?”
被唤作刘爷的人抬起袖子擦了擦汗,道:“可不是。”
小二把倒好的茶递过去,打趣道:“这圣上的悬赏令一发,半月来,都是赶着要进京的人,您这赶着要出京的,倒是少见。”
刘爷接过凉茶一饮而尽,舒坦地长叹一口气。
他放轻了声音,同店小二道:“你看着吧,这悬赏令,过不了两天铁定撤!”
“哟!”小二也跟着放低了声音,捧场地问道:“您这是……又得了什么时新的消息了?”
刘爷一笑,老神在在地捻了下袖口,道:“行了,忙你的去吧。”
“诶!那您喝着,有事儿吆喝!”
小二也不再多说,转过身去招呼别的客人了。
刘爷给自己又添了杯茶,慢条斯理地端起来,刚要喝,猝不及防跟对面单手托腮的小少爷对上了眼。
小少爷眯着眼笑了笑,抬起手,冲他勾了勾手指。
刘爷的动作停顿了片刻,一垂眼,继续把茶往嘴里送。
刘爷是这幽南郡有名的消息贩子了,混到他这份儿上,只消稍微往外透点儿风,自然有人主动找上来。
跟那些腆着脸往人身边凑的小贩子不一样。
江眠依旧眯着眼睛,从怀里摸出一把碎银子,往桌上一放,叮铃铛啷一串响,清脆悦耳。
片刻后,刘爷放下茶杯,搓着手凑到江眠桌边,笑容满面地问道:
“这位少爷,有何吩咐?”
江眠嘴里还嚼着点心,先没说话,直接捏了块碎银子放到刘爷面前。
“嘿哟,谢少爷赏!”
刘爷伸手一抹,将银子扫进袖里,笑道:“少爷是从外地来的吧,别说这幽南郡,就是京城里,如您这般风姿的公子哥儿可都是数得着数的。”
江眠咽下嘴里的点心,道:“奉承话就免了,刚才没说完的,接着说。”
刘爷能收能放,闻言立马话音一转,一脸严肃地低声道:“少爷若是为了悬赏令而来,那我劝您还是早些回府去吧。”
江眠嘴里吃着,下巴一抬,示意他说重点。
刘爷接着道:“两日前,圣上带着皇后娘娘和恒王殿下去行宫避暑,您猜怎么着?一晚上都没歇着,昨儿就起驾回宫了。”
江眠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刘爷抓紧接过上句话的话头,道:“宫里传来的消息,圣上在行宫——”
也不知道要说的是个什么惊天的大秘密,只见刘爷做贼似得左右看了看,把声音压倒最低,道:
“——遇刺了!”
江眠这才挑了下眉,问道:“这跟悬赏令撤不撤有什么关系?”
刘爷见状,心中惊叹,这少爷也太沉得住气了,小小年纪能有这分稳重,必定不是一般的富家公子。
这么想着,刘爷心中对这位小少爷又高看了几分,不敢再拿乔,紧接着往下说道:
“按说该是没什么关系的,但坏就坏在,这行刺之人,正是宫里专为皇上炼制仙丹的御药师!
“您琢磨琢磨,圣上这长生还没求到,就差点儿把自己个儿命搭进去了,出了这种事,您说,圣上还会继续求长生么?”
见江眠沉默不语,刘爷继续道:
“可别不信!您就瞧着吧,这御药师已经伏法,满城的悬赏令估计很快就会换成处斩’妖女’的告示,京城必定戒严!”
“妖女……”江眠咂摸了下这两个字。
刘爷做这一行,惯是会察言观色,见江眠对“妖女”二字有些兴趣,掂了掂袖里的银两,便道:“十年前的事了,少爷府上不在京城,没听说过也正常。”
“咱圣上啊,原先也是励精图治,并不信那些个子虚乌有的长生之说。只是后来,宫里的月妃娘娘突发恶疾,香消玉殒,圣上大为所伤,无心朝政。这之后,又不知道从那里来了个乡野女郎中,蛊惑圣上炼仙丹。虽说圣上金口玉言,封这女郎中为’御药师’,但咱民间老百姓,都管她叫’妖女’!”
刘爷说着说着像是陷入了回忆,又感慨道:“要说这月妃娘娘,入宫前可是京城的第一舞娘,有洛神之貌!那可当真是,一舞动京城呐……”
江眠见他如此,眼底不由得带上了两分促狭,追问道:“怎么的?你见过?”
“咳!”刘爷面上闪过一丝得意,挺直了腰板,道:“十年前有幸,曾见过月妃娘娘一曲霓裳羽衣舞!”
十年前,刘爷还不是刘爷,只是个四处做零工的小打杂的,舞坊缺人手的时候曾被招进去做过一天的零工,在后台搬运杂物的时候,瞥见过舞台边缘飞出的飘飘长袖。
其实这人压根儿没见过月妃娘娘真容,不这过并不妨碍他出去吹嘘。
江眠对死人并不感兴趣,将桌上最后一块点心扔进嘴里,拍了拍手,把手边剩下的碎银往刘爷面前一放,道:“帮我把茶钱付了。”
说罢便起身,要往外走去。
“好嘞,您请好吧!”刘爷双眼发光地拿起碎银塞进袖里。
吃人嘴软拿人手短,赶在江眠走远前,他又多嘴了一句:
“少爷若是没别的事,还是早做打算,别凑这份热闹了。”
江眠摆了摆手,表示自己听见了,便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他还想早点进京城呢,这阵子来的人多,去晚了怕是不好找客栈。
虽说刘爷说地诚恳,但一来,这种消息贩子的话多少带了夸大其词的成分,二来,江眠也并不很在意所谓的京城戒严。
哪怕是封城了,他师公所设的金陵药庄,应该也还有几分薄面。
不过这刘爷大约是真有些门道,江眠刚一进城,便见新的告示贴了出来。
御药师苏氏,御前失仪,出言不逊,诋毁先祖,今贬为庶人,于三日后朱雀门前处斩,以息先祖之怒。
这下百姓们议论的重点又变了,江眠在集市闲逛了一下午,听到的都是什么“妖女当斩”,“圣上英明”之类的说辞,关于“月山人”的消息半点没捞着。
江眠奔波一天,逛遍了京城的客栈也没找着一间空房,无奈只能又回了幽南郡。
弦月高挂,江眠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一面琢磨着要不明日便打道回府,一面又琢磨着,好不容易来一趟京城,还是多待几天,至少也等那什么“妖女”被处斩之后再走,没准儿运气好还能打听到一些有用的消息。
琢磨来琢磨去,江眠也没琢磨出个什么结果来,干脆起身,拎起桌上的油灯,翻窗出去,乘着夜色往郊外去了。
反正也睡不着,不如去荒郊野外采点毒蘑菇吃。
今天好不容易吃上顿新鲜的,他有些犯馋了。
江眠会一些三脚猫的功夫,轻功还不错,一炷香的功夫,便提着灯溜溜达达晃到了郊外。
月黑风高,江眠捡了根树枝,边走边在落叶堆里拨弄。
他的运气大约在早晨就耗光了,埋头找了一路,眼睛都要花了,也没找见什么能吃的。
江眠叹了口气,扶着腰直起身,这才注意到耳边哗啦啦的水声,抬眼一看,一条不宽不窄的小河在月色下闪着光。
江眠往前走去,准备在河边找块石头歇会儿,谁曾想,刚一走近,便看见河边躺了个人。
看体态是个身形修长的男人,像是是从上游被冲下来的枯木一样,卡在乱石堆中一动不动。
江眠皱了皱眉,他对死人,不感兴趣。
他正想假装没看见,扭头钻回山林里继续捡蘑菇,却突然注意到,被湿透的布料紧贴的胸膛,好像有那么点,些微的起伏。
江眠皱起的眉头松开了一些,视线也重新落回那人身上。
没死啊,那没死的话……
江眠提着油灯走了过去,暖色的灯光照在那人脸上。
这是个很年轻的男人,双眼紧闭,嘴唇乌紫,皮肤比月光还惨淡,漆黑的长发像水草一样,凌乱地贴在脸侧。
乍眼一看,就像是从河底爬出来索命的水鬼一样。
但这还不是最吓人的。
最吓人的是,从他脖颈处延伸出来、爬满了小半张脸的诡异紫斑。
很明显,这人身中剧毒,气若游丝。
江眠却是一点儿也不怕的,反而是看着这一团团桑葚一样的毒斑,眼睛一点一点亮了起来。
很好,这可比捡到毒蘑菇,有趣多了。
……
李烨醒来的时候浑身都疼,脑袋尤其疼,下意识地挣扎了一下,却发现自己动弹不得。
他心下一沉,头疼欲裂中,突然传来木门开合的“吱呀”一声响。
李烨猛地睁开眼睛,余光中落入一片雪白的衣角。
“清醒了吧。”
江眠推开房门,端着一碗黑乎乎的汤药,走到床边。
算算时间,这人也该清醒了,再不清醒也就没有救的必要了。
看见已经睁开双眼、眼底清明的人,江眠露出了满意的神色,居高临下道:
“醒了就好,你方才太闹腾了,我只能封了你的穴。”
说着他把药碗递过去,给床上只有眼珠子能动的人看了眼,道:
“等会儿我给你解开,你乖乖把药喝了,再闹我就扎你死穴,懂了吗?”
李烨看不见碗里的内容,不过从那诡异的气味来判断,应该不会是什么好下口的东西。
他动了动眼珠子,视线从做工粗糙的碗底,挪到被热气熏地微红的指尖,再往上,落在一张略显稚嫩的脸上:
“你是谁?”
李烨开口,嗓音嘶哑,最后一个字几乎成了气音。
“我?”
江眠弯起眼角,露出一个小狐狸样的笑,他在心里默默算了算,道:
“我是方圆一千八百里内,唯一能救你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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