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眠说的这个“看热闹”，真的就是看“热闹”，至于撺掇出这场热闹的事件本身，他并不关心。
从金陵远道而来，在这皇城根下也呆了也有几日了，对所谓月山人的消息依旧是一无所获，江眠觉得这趟大约真是白来了，幸好还捡了个身中奇毒的人回来，不至于太过无聊。
如今这毒他也解地差不多了，是时候准备准备，启程回金陵了。
在这之前，再趁着人多的时候，去京城里晃晃，到时候他师公问起来，也算是多一分交代。
客栈的掌柜可不知道江眠心中所想，处斩“妖女”乃是大快人心，不少百姓都要赶着去看，掌柜自然认为这位小公子也是一样的目的，于是非常积极地帮江眠定下了朱雀门附近一家茶馆的二楼雅座，一探头便能看见刑场。
江眠拉着李烨过来的时候，街上几乎要被行人挤满，好容易进了店里，上楼之后才清静了下来。
小二上前，笑呵呵地问道：“二位公子，要些什么？”
江眠倚在窗边，看着下面密密麻麻的人，随口点了几样点心，回过头来大手一挥，问对面的人：“你要什么？随便点，我请客。”
李烨笑笑，对小二说：“一壶龙井。”
“好嘞，二位稍等，马上就来！”
江眠说罢便又转头看向窗外，在他的视野之外，小二短暂地同李烨对视了一会儿，垂下视线后略欠了欠身，很快便退下了。
按说处斩死刑犯大都是在西市口，但御药师因是触怒了先祖，于是改在了朱雀门前，好平息先祖之怒。
圣上仁慈，念在御药师在御前侍奉多年的份上，赐了绞刑。
据说刑场的布置还问过钦天监，忽略当中立着的绞刑架，看上去就跟个祭坛似的。
江眠胳膊搭在窗棱上，单手托着腮打了个哈欠。
只觉得这皇帝死要面子又多事，以为折腾这么大一圈，搞一个不伦不类的仪式，就能把他求长生差点儿把自己求死的荒唐事盖过去么？
不过江眠听着楼下一口一个“妖女”的讨伐声，觉得可能还真给糊弄过去了，不觉感叹：
“下头这群人估计每一个见过这个御药师，这么义愤填膺的……不知道的还以为这御药师是个什么烧杀抢掠做尽的十恶不赦之人呢。”
李烨要的龙井拿上来了，他斟了一杯递过去，道：“圣上刚即位时，也是勤于朝政，为国为民殚精竭虑，顶着压力推行过许多利于民生的政令。
“老百姓日子好过了许多，对皇帝皆是感恩戴德。
“就连那些有事儿没事儿就爱针砭时弊的书生，也都少写了许多酸诗。
“后来……”
李烨端着自己的茶杯，出神了片刻，才端起浅唱了一口茶，道：“后来御药师进了宫，皇帝便突然转了性，整日里就鼓捣着炼仙丹求长生，政务也荒废了，上朝就是走个过场，大事小事都不过问，坐等朝臣们吵出个结果来，他点头便是。
“也幸好，这十余年间风调雨顺，并未有什么大灾大难，再加之……西南边境的常年战乱也已被安阳侯所平，总的来说，还算是国泰民安。
“老百姓吃穿不愁，便爱说闲话，他们心里是爱戴皇帝的，矛头自然也就指向了御药师，认为她是个蛊惑圣上的’妖女’。”
江眠喝了口茶，捏了块点心放进嘴里，含混道：“这我知道，自古皇帝做错了事不都是女人背锅么？”
听着这大逆不道的话，李烨无奈笑笑：“你倒是真敢说……”
李烨低头喝茶，视线却越过杯沿，落在偏头看向窗外的江眠身上。
方才他故意提到了安阳侯，却并未见江眠脸上有什么多余的神色。
要说江眠真的跟安阳侯半点儿关系都没有，李烨是不信的。
所以，要么是江眠藏得好，要么，就是他也被蒙在鼓里，是别人棋盘上，一颗不知情的棋子。
午时三刻已近，外面吵闹的人群突然安静了下来。
是即将受刑的御药师被带了出来。
她并未游街，是直接从天牢里被带出来的，虽然披散着长发，衣服挂在身上空空荡荡的，整个人形销骨立，但看得出，在牢里并没人对她动过刑。
——她对自己下毒刺杀皇帝的事情供认不讳，这就够了。
再深一层的事无人过问，也没人敢问，不论是真正的幕后主使，还是皇帝，都希望这件事情能够尽快结束，都怕这个疯女人，说出什么不能让其他人知道的秘密。
刑架前的香炉里燃着香，女人一步一步走上前去，她低着头，长发垂落下来遮住了侧脸。
李烨坐在茶楼上，也偏头看向窗外。
他同御药师并无太多的交集，偶尔在宫里遇见了，也只是相互一点头。
御药师给他最深刻的印象，就是冷，像是一具深埋在地下的白骨，终日不见阳光，身上一点生人气都没有。
这样一个人，究竟是怎样的利益，能让她舍命下毒杀皇子的？
绳索已经套上了女人的脖子，李烨不想看了，他转过头，却发现江眠的神色有些不对。
江眠搭在窗棱上的手攥成拳，轻轻地颤抖着，他一双眼睛瞪地很大，目光直直地落在窗外。
李烨叹了口气，心想这是初见死刑犯行刑，被吓着了么？
他起身，绕过桌子走到江眠身侧，在绳索被拉紧之前，抬起手，捂住了江眠的眼睛，轻声道：“别看了。”
江眠没有动作，他语气淡然地开了口：“洛兄，我之前有件事好像骗了你。”
李烨皱眉，并不明白为什么江眠会在这个时候提起这种话题，于是他只是静静地听着。
江眠接着道：“我娘还活着。”
窗外传来了人群的欢呼声，在众人口中罪大恶极的“妖女”终于被处死，她也许还会在百姓的闲谈间存在那么一段日子，不过不会太久，最多月余，短也许不过三天。
江眠听着外面的动静，不等李烨说什么，有道：“哦，现在死了。”
江眠没说假话，他确实对这个女人没什么感情。
这女人就是个疯子，江眠幼时没少被她折腾，这一身毒也是拜她所赐。
所谓生身之恩，江眠倒觉得是这女人欠了自己的，好好地，干嘛把他生下来，自己也并不是很想来这人世间走一遭，生受十几年的苦楚。
而这女人，大约也是希望他并不存在的。
江眠刚记事的那一两年，最常听她念叨的话便是：
“……你为什么要来，你为什么要来，如果没有你，我早早就能随着他去了，你就是个祸害，他已经不在了，你还来做什么，你就是来折磨我的……”
江眠长大一些后，渐渐明白了，这个“他”，大约指的是自己的父亲。
但即便他知道了，懂事了，看着女人疯疯癫癫满屋子转着胡乱呓语时，江眠的内心也依旧翻不起半点波澜。
他的出生又不是他自己要求的，没道理什么过错都怪到他身上，女人觉得自己没了丈夫苦，那他没了爹又摊上一个疯娘就不苦么？
每次女人疯病犯了的时候，江眠就一言不发地坐在床上，眼珠子跟着女人的身影转，脑子里跟打算盘一样计算着他和女人究竟是谁欠着谁的。
江眠算了很久，但直到女人突然消失的那一天，他也没算明白。
此刻，看见女人死在他面前不到百米的地方，江眠心里依旧没什么太大的感触，只是觉得，跟死人，没什么好清算的。
李烨听过江眠的话之后，脑子里瞬间蹦出一个猜想，他瞳孔颤了下，尽力稳住搭在江眠眼睛上的手，问道：“什么……意思？”
江眠张了张嘴，道：“意思就是——”
变故就是在这时候发生的，他话还没有说完，就感觉到有温热的液体兜头浇在了他脸上，浓烈的血腥味瞬间钻入了鼻腔。
江眠一愣，立马拽下了覆在眼上的手，不出意外地，入眼一片鲜红。
他迷茫地接住吐完血倒在自己身上的人，脑子里有片刻的空白。
这一瞬间的空白很快过去，他好歹是个大夫，这点场面还是吓不着他的。
江眠眯起眼睛，视线飞速扫过桌上的一应吃食，不对，不会是吃的东西里有毒，不然他早察觉到了。
江眠把李烨的头抬起来，仔细地检查着他此刻的状态，在看到从领口蔓延上来的形似一团团桑葚的毒斑时，无可奈何地确认了，这是又毒发了。
但是不应该啊，这毒明明已经被压制住了，按江眠的估计，应该已经差不多解一半了。
相较初见时那会儿，这人身上新长出的毒斑要淡许多，这说明他的判断是正确的才对，可为什么又会突然毒发呢？诱因是什么呢？
总不能是因为看见那女人被杀了，气血攻心，才把余毒又激了出来吧？
想到这里，江眠又迷茫了：
死的是我娘吧，要吐血要晕倒的，也该是我才对吧，怎么这人看上去……倒更像是当儿子的那个呢？
江眠抬手抹了一下脸上的鲜血，血的味道太呛人了，他皱了皱鼻子，偏过头咳嗽了两声。
窗外吹进来的风稍微将这味道冲淡了，江眠刚轻喘了一口气，目色便是一凛。
一股连他都分辨不出是什么的味道，在血腥味被冲散后，显露了出来。
这味道被疯稀释地很淡，不带任何一位药材的味道，但是却又让人觉得有一丝熟悉。
江眠心中纳罕，究竟是什么东西，竟连他都分辨不出，不过下意识又觉得，这味道，八成就是致使余毒发作的诱因！
不过现在没有时间再让他慢慢去查清这股味道的源头了，江眠用力把晕倒的人从自己身上掀下来，尽量轻地把人扔在了地上，然后从袖中拿出了银针。
银针放在一边，他还没来得及扒人衣服，突然间传来一声惊恐的叫声：
“啊啊啊啊啊——杀人了，杀人了！”
江眠眉头一皱，非常不爽地抬起头，目光不善地盯着门口的小二。
这时候，他总算明白了，为什么他师公最讨厌的事情，就是有人在他看诊的时候打断自己！
可是，还没等江眠决定出是把这聒噪的店小二药晕还是扎晕，茶馆里却突然响起了闷雷一般的脚步声。
江眠跪坐在地上，甚至能感受到单薄的二楼地板轻微的晃动。
他看着从门口鱼贯而入的一堆带着刀的衙役，目瞪口呆。
京城的治安如此之好的么？只消在家中大喝一声，衙役便能从天而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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