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五，宜沐浴、结网、取渔，忌嫁娶、入宅、安葬。
风吹得窗纸沙沙作响，仿佛无数个隐藏在青州下秘密都拼了命地要逃走。
今夜注定是个不平之夜。
烛火在李晋脸上投出忽长忽短的影，她身后挂着“侠之大者，为国为民”[1]的牌匾。
“大人。”李玉忍不住开口，“这已是添第四次灯油了。”
李晋恍若未闻，笔上的墨汁触及宣纸，晕成一小片墨河，她终于搁下笔，转而翻阅起各县按月报备的江湖案录。
它们在案头堆成尺许高的山，最上头那本是万全县的册子，封皮角还盖着“急报”二字的朱印。
印泥还带着几分湿气，显然是刚刚送达。
李晋皱着眉打开，把绑在铜扣的麻绳绕圈取开，翻开便见满页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
“三月五，万全县醉仙居酒肆斗殴，遇大火，掌柜报称斗殴双方芳华门与飞花派弟子互指认对方纵火，争执间芳华门弟子说飞花派弟子身上有怜花教令牌。
同日，另涯县南二十里龙牙山，一猎户见山上火光冲天，携衙役提桶赶到时只见数十人打坐位于火中，令人心惊胆战。
待扑灭大火，十人皆胸口插刀，刀柄缠布焦黑，却依稀可见兵部火纹印。
有老卒辨之，道此物是五年前剿匪时特赐官军之物。
另，还有同日午时，徨县城隍庙起火前，有香客言见十余人身着白衣发插一枝桃花，给予她们朱砂纸符，道细水流年，怜花复来，离去恰是起火时。
同日申时，长歌城济生堂。新雨初歇，湿叶未燥，竟无端大火，实在事有蹊跷。”
如此起火还有数十起，皆在三月五。
最后一页白纸黑字刺得李晋双目生疼。
——江湖署判官郭为，于水乡城南火场救人，失足坠崖，尸首寻获时恐已为野兽所食，仅余玉佩，尚能辨认“辨心”二字。
郭为，是李晋的师弟。
她颓然靠在椅背，抚上腰间玉佩，盯着刻“明心”二字的背面良久。
这是当年她二人拜入江湖铁面判官伏静承门下时，师父给予二人的玉佩，她是明心，郭为则是辨心。
“明心亦辨心，铁面亦无私。”
师父的话在耳旁还恍如昨日，十六七岁那年同师弟在枫叶渡同她在河边放花灯的画面涌上心头。
郭为武功在江湖上算不上一等一，但他的轻功冠绝中州，就算百丈悬崖踏松枝也如履平地，怎会失足坠崖。
再，芳华门虽向来与飞花派不对付，可俱是名门正派，纵有龃龉，也万万不会凭空说对方私藏魔道之物。
更何况，怜花教乃昔年魔教分支，后遭武林盟围剿，余孽逃去漠北，怎会忽然出现在青州？
万事皆从微末起。
李晋找出青州上月的旧册，心惊到右手覆染笔墨。
二月间不过零星门派弟子口角之争，到三月底竟骤然出现魔教余孽的痕迹，且有绝情门、刀盟等大派势力相继卷入。
她扫过墙上挂着的中州武林图。
青州地处蓟、华、汴三地交界，正是江湖势力南下北上的咽喉要道。
长歌城更是临望归海，北接中原，是天下水陆交汇之地，白日这是船商往来的商埠，入夜后便是“鬼市”，称得上一句江湖命脉也不为过。
若此处生乱，不出旬月便会波及整个中州。
李晋起身，走到武林图前，手指一处处划过起火的地方，她愕然，这是一个“桓”字。
最后未连起的那笔赫然在青州江湖署！
魔教余孽以火为檄，实在猖狂至极。
不。
不对。
如果单是魔教余孽，那另涯县龙牙山剿匪的兵部刀柄又是如何...
桓？桓？
李晋忽地记起，三月五正是五年前桓王争权的日子。
那夜就是大火。
国师早早说过天命已定。
于是桓王便想以火燎天，但天命难违，三月五，偏下了场暴雨明晃晃告诉他：天命不在他身上。
金銮殿前，钦天监一众人站在国师身后，她银发垂肩如蓬莱岛仙人，又一次说出了那句百年来唯一的预言。
“紫微东移，天命在长公主。”
暴雨随着桓王的双膝一同落地，他终归是认了。
当今圣上将他囚与天牢月余，众人都道桓王命休矣，熟料四月初五，圣谕突至，赐剑命其戴罪立功剿匪。
数月后，却只见数千兵卒的玄甲零落山道，锈迹斑斑。
桓王如烟消云散般，再无踪迹可寻。
有流言传曾在天下第一当铺见过桓王的玉扳指。
桓王的玉扳指是圣上所赐，天下仅此一枚。
玉扳指现世无非两条：要么有人从桓王身上拿下来的，要么他自己拿进当铺，或指使她人拿进的。
可桓王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谁也说不准桓王究竟是生还是死。
若他没死呢？
“李玉。”李晋按在图上的手颤抖起来，她心中生出些许荒谬的想法，回头，问，“外头的雨是不是停了？”
既然逢雨不成，那便择雨后。
李晋曾在年少时遥遥见过桓王一面，依她之见，桓王真的做得出这事。
毕竟，青州李氏，不就是最早将筹码压在长公主身上的氏族么。
“回大人。”李玉低头道，“是，一刻钟前便停了。”
“一刻钟前？”李晋声音拔高，她还欲说，却见屋内烛火骤灭。
窗外如惊雷炸响，接着亮起更大的烛火，照亮屋内多出的一人站在李晋身后。
她惊诧回头。
外边在喊，“走水了！”
地牢。
刘嫖躺在地上举起长刀，又移开，见祝平安还是一动不动坐着，此外，她手中端的那碗稀粥凉了又凉，一口未动。
半个时辰前，她就这样失魂落魄地发愣，连刘嫖喊她也听不见。
祝平安终于出声，“那男子是谁？”
“金水阁的探子。”刘嫖极其嫌恶，于是她坐起身大喝一声，“该死！”
貌似在她眼里，只要是金水阁的人，就都该死。
祝平安迟疑半刻，还是问，“是做什么的？”
刘嫖扣在长刀上的手收紧，她绷着张脸，眼底闪过疑惑，“恩仇难断？”
“此身是客？”祝平安下意识回，等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她面上带着懊恼。
祝平安答上，刘嫖脸色才好转起来，她嘟囔，“如今刀盟的人都这般无用？要不是你能答上来，我都要以为是假的...”
祝平安并未听到这句。
她在思忖，那男子摔下时凑到她耳边说了句：若忘前尘，勿待青州，速回宝安城。
但她已在青州，还在青州的地牢里。
他认不认识自己都还是个迷。
若认识自己，怎会那般作态，若不认识自己，又怎会说出这句话。
一时间，祝平安头疼不已。
莫非自己是金水阁的人？
但刘嫖对金水阁之人深恶痛绝，两派必是宿敌，那为何金水阁的人又知刀盟的暗号。
刘嫖又因何将他身上的木牌捏碎？
刀盟和金水阁两派间必有见不得光的事情。
祝平安放下稀粥，肉眼可见整个人神色恹恹：“连累你了。”她抓了几下头发，“人死，总得有个交代。”
她分明不是想说这个的。
“唉。”刘嫖道，“无事，一开始是有点气，但想你也是第一次做这种事，心里过不去这个坎也是常理。”
她攥紧手中擦长刀的布，深谙此感，“我第一次见人死在自己面前，心中郁结，吐了一整夜呢，至今不能忘，要是眨眼就过去才不对。”
祝平安张张嘴，欲压下反驳的话，却想到万一自己是两派的双面刃又该如何？
但她压不住自己的心，“不，我不是。”
她谁也不是。
“不是什么？”刘嫖奇怪道。
“走水了！！”
不知谁喊出这一声，地牢里瞬间沸腾。
刺鼻的烟味爬满整个地牢，浓烟很快呛得人睁不开眼。
地牢横梁断裂开，落下的火星点燃干草，呼吸间，就阻断地牢里所有人想要出去的念头。
二人对面关着的游侠徒手去碰门上的铁链，手烫得剧痛也死死不肯松手。
“快点、快点开啊！”她着急大喊，急哭般，“我还欠云妹银子没还，我还没去过长歌城！”
她没有兵器傍身，所以只能如此。
忽听巨响。
刘嫖一脚踢破了牢门，她拉着祝平安右手，脚下便是这游侠被踢破的牢门，看人还愣着，大力推搡她往前走，“快走啊！”
融融火光映照下，刘嫖像所向披靡的将军。
祝平安有片刻晃神，她手掌心在出汗，鬼使神差般，她低头去看两人握住的手。
又在发烫，她想，好烫，烫得她鼻子和眼睛好痛。
为什么？祝平安不解。
所幸地牢里被关的游侠并不多，两人很快便出了地牢。
迎面却见火海滔天。
江湖署“明镜高悬”的匾额砸在地上，四字金漆在火中扭曲变形，衙役们提桶携盆，奔走呼喝，面对大火却是杯水车薪。
谁能想到江湖署会有这样一天。
“谁会这么恨江湖署？”刘嫖不解，“虽说我是有点不喜她们...但江湖署实打实做了不少事，况且江湖署和六扇门又不一样，江湖署背后的一半可是武林盟。”
不远处看着像是班头的人夺过桶水从头浇下，冷水浸透衣衫，她头也不回地往火里冲。
旁边的衙役拦住她惊呼：“头儿！不可！火太大了...晋大人恐怕...”
“你说的什么屁话！”班头的腰刀出鞘半寸，震得其余衙役呆愣原地，“二十年前要不是她我关念之早饿死在这世上了，我这条命都是李晋给的，她要是死了，我也不会继续活下去！谁要拦我，休怪我翻脸不认人！”
她对说出这句话的衙役满脸失望，“齐垣，我知你胆小，但未曾知你竟是这种忘恩负义之辈，难道你忘了当年是李晋救的你？”
李玉从里边跑出来，她惊魂未定，手中抱着堆册子，声音发颤，“快！快进去救晋大人！里面、里面不知是谁派来的，晋大人说是个七级武者...！”她哽住，“你们快去，我得去城主府！”
李玉身形一晃，如柳絮飘去，转眼已消失在夜色之中。
众衙役僵立原地。
七级武者可是能以一敌百的顶尖高手！江湖署上上下下三十人，其中五级武者不过八人。
但如今江湖署只有十五人，剩余的五级武者只有三人，另十五人早在昨日就去往木荷镇，少说也得七月才回来。
李晋不过六级武者，一个六级武者，三个五级武者，又起大火，如何能打得过？
这七级武者显然是冲李晋而来。
关念之冷笑：“七级武者又如何？我就算死，也决不做忘恩负义、畏首畏尾之辈！你们的武功侠义都学到茅坑里去了！”
说罢，她已转身向火海冲去。
不知谁说了句，“我没说我不去，头儿，等等我！”
一个、两个。
转眼，剩余的衙役都冲入火海，热浪扑面，无人退缩。
留下齐垣脸色青白交加。
[1]侠之大者，为国为民 出自金庸小说《神雕侠侣》。
在《神雕侠侣》第二十回中，郭靖对杨过说：“我辈练功学武，所为何事？江湖上所以尊称我一声‘郭大侠’，实因敬我为国为民、奋不顾身的助守襄阳。只盼你心头牢牢记着‘为国为民，侠之大者’这八个字，日后名扬天下，成为受万民敬仰的真正大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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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镜花水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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