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寒烟还了剑,便向一直默默等候在一旁的顾岑风走去。顾岑风看见她来,便也不自觉扬起嘴角,笑着向她行了个抱拳礼。
“行云流水,见招拆招。不愧是归女侠,在下佩服。”
听着他戏谑的口吻,归寒烟忍不住暗自一笑。转瞬间,她却又压住这股笑意,淡淡瞥了他一眼。
她见顾岑风此刻双颊绯红,比往常多了几分潇洒不羁之气,不由问道:“你这是喝了多少?”
“没多少。”顾岑风不以为意,随后又说:“走吧,送你回去。”
归寒烟点点头,又问:“你知道方才那两位前辈是什么人吗?”
顾岑风向那二人的方向掠去一眼,摇了摇头。
此时夜色如墨,却有一轮明月高悬于天。他们便借着这皎皎月光,一路结伴而行。
眼看已快到归寒烟休息的屋子,顾岑风忽然开口:“阿烟……我可以叫你阿烟么?”
归寒烟垂下眼帘,不禁有些耳热。明明比武那时,他便已经这么叫了,此刻却又来问自己可不可以。
她还没接话,只先看了顾岑风一眼。
不知他是否喝多了酒的缘故,此时深邃双眸中,隐隐蒙上了一层朦胧月色,发着润泽的光。连他平日里那份冷傲都收敛了不少,此刻倒显得有几分温柔。
“一个称呼而已,你想叫什么便叫什么吧。”归寒烟说完,便又移开了视线。
顾岑风笑了笑,遂温声道:“阿烟,抱歉,前两日我不该那般对你生气的。”
闻言,归寒烟又诧异看了他一眼,忽然一下想到他说的,是在梅林那时……
脑海中乍现顾岑风当时半抱着自己的情景,归寒烟不觉有些局促了起来。她指尖摩挲了一下裙边,状似无意说起,“没事,我已经忘了。”
顾岑风将她小动作看在眼里,唇边笑意不减。可他正要再开口之时,忽然毫无预兆的,天空开始下起雨来。
啪嗒,啪嗒……雨势逐渐加大,却又不知何时停歇。二人急急奔至屋檐之下躲雨,默默看着雨水顺着瓦片如珠帘一般倾泻而下。
归寒烟拭去手背上的雨珠,忽然看到了自己的袖口上被撕出了一条很大的口子。
是那时被霍衡之短剑所刺……
顾岑风也注意到了,下意识皱了皱眉。当时场上那情形凶险,他现在想起仍有些后怕。
“还好。”顾岑风几不可察叹了口气,“若非你反应及时,此刻小臂已被贯穿。”
归寒烟点点头,“从前只知霍衡之跋扈阴险,却不想他手段也如此卑劣。你知道么,昨日我无意中走到了霍家家祠,却瞧见霍衡之跪在他娘的灵位前哭的情景。我一时心软,便对他放松了警惕。”
归寒烟看向雨幕之中,目光沉沉,“从他听见了我劝诫谈逸仙的话开始,便想好了要如何羞辱我。他当众揭我的短,就是算准了在霍岳两家大婚之日,我不好发作,只能咽下这口气。”
“可我偏不如他的意。哪怕我不治味觉了,我也不让他这等鬼祟伎俩得逞。”
说完,她对视上顾岑风双眼,悠悠问道:“从前,有一老道批我命里多与人争斗,要我避其锋芒,方可平安顺遂。你呢?你也觉得我应如此吗?”
顾岑风淡淡一笑,“我觉得如何重要吗?”
不想,他话音刚落,便真的见归寒烟点了点头。他不由一顿,只定定地看向归寒烟,试图在那双明澈眼眸之中,寻找到一丝一毫他所渴求的情愫。
可那双眼,始终一派清明,真诚到没有丝毫躲闪。
顾岑风又看向雨幕,无奈一笑,“既然你想知道,那我便对你说几句心里话。”
“前两日,我恼你连没有味觉这么大的事,都不曾告诉我。我想我们一同经历了许多,说是生死之交也不为过。你说出来,我亦可替你分担。
“可今日我看你和霍衡之比试才明白,你事事靠自己,是在遇见我之前便是如此,我又怎么能要求你,一定要为我改变?”
“今日之事,或许旁人会有所非议。可路终究是自己一步步走出来的,又何须他们来论是非对错。至于你的味觉,你若不想再在霍家医治,我们自可以寻旁的医者。”
说着,顾岑风又转而看向归寒烟,唇边带笑,“阿烟,我有没有说过,我其实很欣赏你。你为了捍卫自己,有不惧与人翻脸的勇气。我从前也如你一般,可在皇城司三年,我已然忘记这种感觉了,直到我见到了你。”
回忆起过往种种,顾岑风忽然有片刻恍惚。
自齐国倾覆之后,伴随他的,只有无尽的逃亡。后来,他连这世间最后一个亲人也没了。
为了韬光养晦,他用计进了皇城司,又自愿做那柄皇权下的剑。他见惯了刀光血影,也曾迷失在掌控他人生死的快感之中。
只有回到蓑衣巷的那间小屋里,他才不会忘记,他是谁。
即便还背负着复国大业,这条路于他而言,也实在是太孤独了。
或许正是如此,所以老天垂怜,让他遇见了归寒烟,那个当年被当做人质替死的姑娘。
没想到她不但活了下来,还活得像撕开岩缝、不顾一切向上汲取阳光的松柏,傲雪凌霜,蓬勃昂扬,让他不禁心生向往……
不知不觉,雨渐渐停了。
顾岑风回过神来,嘴角依旧挂上了那副散漫的笑意与归寒烟道别,“不早了,我走了。”说着,他从怀里拿出了一个锦帕包起的小布包交到归寒烟手中,随即转身步入夜色之中。
归寒烟展开那布包,见其中是粒粒饱满的花生,连那花生衣也被仔细剥去。她不由会心一笑,向他的背影轻声唤了一句:
“顾岑风。”
他蓦然回身,却见归寒烟眸光闪烁,一双眼灿若星子,此刻丝毫不吝啬笑意地对他说:“多谢你。”
顾岑风微怔,随即失笑起来,他在期望什么?可他转而又安慰起自己,精诚所至,来日方长,他就不信她不开窍。
归寒烟目送顾岑风离开,便回房收拾起行囊。既然她已打定主意不会继续留在霍家治疗,那明日便找个机会,向霍老请辞便是。
收拾完包袱,夜已深了。归寒烟吹了灯,安稳睡去。
夜半,一声凄厉刺耳的尖叫声划破夜幕,归寒烟猛地惊醒。她起身支起窗户,又隐隐约约听到一句“我杀了你——”
归寒烟连忙换好衣服,往屋外走去。不多时,便见顾岑风也闻声赶来。
“听着像是霍衡之婚房那边出了什么事。”顾岑风淡淡道了一句,又见她穿的仍是之前那件衣衫,不由问道:“夜里凉,怎么没多穿一件?”
归寒烟一顿,下意识便道:“我不冷。”
顾岑风点点头,没再说什么。二人一路赶至婚房院外,哭声伴着打斗声越发清晰可闻。
“谈逸仙!我杀了你!”房中忽然传出霍衡之癫狂一般的声音。
归寒烟心中一惊,不知为何牵扯到了谈大夫,当下便要闯入院中一探究竟。可正巧此时,霍豫和霍老爷子也赶了过来。
霍豫对他们二人拱了拱手,脸上笑着,话里却下了逐客令。“霍家家事,不敢劳烦二位。夜已深了,还请二位早点回去休息吧。”
归寒烟当即脚步一顿,只能看着霍豫和霍老爷子走进厅堂之中。
若是换做别人,这一句话便能生生将他们拦在院外。可归寒烟和顾岑风又是何人,他们光墙角便听了不下三回。
故而,待霍老爷子和霍豫进去之后,他二人对视一眼,无需多言,当下便一同翻墙而过,又接连跃到了屋顶之上。
顾岑风屏息揭开一片瓦,归寒烟往下看了一眼,却见谈逸仙衣衫不整地跪在霍老爷子面前,脸上还挂了彩。霍衡之跪在旁边,哭得涕泗横流。
这是什么情况?
“爷爷!求您为孙儿做主吧!”
归寒烟正一头雾水之时,忽听霍衡之哀呼一声。
她再次看去,便见霍衡之颤颤巍巍地指向谈逸仙,控诉道:“他谈逸仙居然趁我在爹爹房中疗伤之时,假扮成我和茴儿……圆了房,茴儿闹着要死,我也真想一死了之!传出去,让人知晓表兄觊觎弟妹,那不是畜生是什么!”
“谈逸仙!你在霍家什么都有了,为什么还要抢走我妻!她和我青梅竹马,你让她以后怎么见人啊……”说着,霍衡之又悲悲切切哭了起来。
霍老爷子气得一张脸铁青,即便如此,他还在问谈逸仙,“是你做的吗?”
霍豫不由向霍老爷子看去,想说什么却又硬生生忍住了。
闻言,谈逸仙缓缓抬起头,只见霍老一双尚未浑浊的眼睛此刻正定定地看着他,他顿时心中一痛,又将头低了下去。
霍老爷子看着这个自己一心爱重的外孙此时狼狈颓丧的模样,不由痛心入骨。
从小到大,论谁见了谈逸仙都要夸他一句有君子之风,他于医术上的天分,亦让自己觉得后继有人。
这孩子自幼父母双亡,他自然多加看顾。可这孩子从小展现出来的早慧懂事,又何尝不让他多心疼怜惜几分。况且,这孩子从未让他失望过。
但如今,居然闹出这样的事来。他无法相信,这便是自己一手教养出来的外孙做下的事。
时间一点一点流逝,不知过了多久,谈逸仙终是低声说了一句,“是我做的。孩儿不孝,让外祖父蒙羞了。”
霍老爷子一时之间气怒交加,顿时一口气憋在心口喘不上来。霍豫见状,连忙上前为霍老顺气。霍衡之也顾不上哭了,膝行至霍老身边关切地握着他的手。
唯有谈逸仙,想去不能去。他的眼泪此刻方倏然而出,是他连累了一直爱重自己的外祖父,他无颜再苟活于世上。
谈逸仙的目光寻到了霍衡之那柄遗落在地上的短剑,他缓缓站起身向着那柄短剑走去。
“不好,他要自尽!”顾岑风冷声提醒一句。
归寒烟一惊,见谈逸仙已将短剑握在手中。她心急如焚,慌乱中只摸到袖笼中有个鼓鼓囊囊的东西。来不及多想,她当下便掏出那物,如暗器一般朝谈逸仙飞掷了出去。
眨眼间,谈逸仙剑锋被一个布包所阻。哗啦一声,那布包中的花生便如天女散花一般砸了谈逸仙一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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