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微微回暖,这日,宣琼琚在女式烛龙家袍外,披了一件暗红猞猁短斗篷,覆在肩头,越发显得腰肢挺拔纤细。
玳平禀报道:“二公子,大小姐来了。”
“怎么了?阿姐。”宣琅琊在桌案前处理着事务,闻言,抬起头来,“今天我可没烧白马寺,你又有什么罪状给我?”
宣琼琚踏进房中,随手把暗红猞猁斗篷递给丫鬟,倒也不是来兴师问罪的。
玳平奉上茶来,讨好道:“公子新得的雨前龙井,大小姐尝尝。”
宣琼琚看了弟弟一会儿,忽然开口:“你有玉生香的消息了吗?”
听到她提到玉生香,宣琅琊心里陡然一震。
去年,跟玉剑丹赌气后,他把玉生香玷污了。虽然玉宗主和父亲没有责罚他,宣琅琊也知道,这不是一桩光彩的事儿。事情过去将近一年,玉生香在外头怎么找也找不到,想必是回不来了。这件事,逐渐尘封,无人提起。
阿姐却又旧事重提。
无论如何,玉生香是阿姐的堂妹。
宣琅琊跟宣琼琚的娘都是出身世家的贵妾,他俩不是一个娘生的。所以宣琼琚的堂妹,跟他一点儿血缘关系都没有。
“提她做什么?”宣琅琊抬眸,“她恐怕是死在外头了。咱们别提她了,阿姐,我昨天……”
“你他娘给我闭嘴。”宣琼琚抬眸,美目含怒,“这是一条人命啊。你知不知道什么是人命?”
宣琅琊狡辩道:“父亲都赔了她爹七张坊契了——”
历史总是惊人地相似。怀有一种观点的人,永远会说同样的话,钱都赔了,还想怎样?
宣琼琚将雨前龙井拂下案去,怒道:“你还没有一点儿羞耻之心吗?要不是你对她……她怎么会死?”
房中的小厮都跪下去,吓得瑟瑟发抖:“大小姐息怒!”
其实,宣琼琚知道,玉生香一年多杳无音讯,肯定是死了。
人非草木,宣琅琊也是心有愧疚。
如果玉生香还活着,他一定把她娶进烛螭派,作为自己的正妻。
良久后,宣琅琊道:“这件事,是我对不起玉小姐。”
宣琼琚:“你要脸吗?”
宣琅琊坦言道:“我不要。”
宣琼琚:“……”这是什么弟弟?这不是我的亲弟弟吧!
“我是你的亲弟弟,还是她是你的亲弟弟?”宣琅琊把玩着桌上的珊瑚镇纸,“人都死了,我也道过歉了。你总不能杀了我下去陪她。我看,玉小姐嫌弃我嫌弃的很,也不愿意我下去陪她。”
宣琼琚一言不发。
宣琅琊又道:“我一直没有放弃找她。再说,你别这么看着我,我是个好人。我又不是段甚衣,专喜欢玩儿清白姑娘。”
段甚衣乃是玺重派的少宗主,与宣琅琊私交甚好。两个人经常在一起愉快地玩耍。
良久后,宣琼琚看着自己的弟弟,声音缓和了些:“错了就是错了,错了就要承担责任。原本就是你对不起玉生香。”
去年二月,玉生香被赶出濯雪派的第二天,远在烛螭派的宣琼琚就听闻了消息。
她虽然不喜欢玉生香,可也知道客观思考问题——玉生香是闺阁少女,拿到媚香的可能性很少很少。
那边,温家山庄少宗主温珑陵送过来一封信,说明此事的前因后果,请她管教弟弟。
回来后,她略一打听,知道宣琅琊连夜毒哑了玳安。而玳安就是他带去濯雪派的其中一个小厮。
都灭口了!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如此看来,玉生香实在是可怜。被人下了药,玷污了,还被连夜赶出家门,流落在外。
宣琅琊回到烛螭派后,她连夜来找。玉宗主不敢审的犯人,她敢审。宣琅琊从小天不怕地不怕,就害怕自己的亲姐姐。
宣琼琚审问的时候字字咄咄逼人,宣琅琊有天大的本事,也瞒不过去。只能把实话都招认了。
为什么对玉生香下手、下的什么药、让谁下的药、怎么对玉宗主说的谎。
当时,宣琼琚感叹道:“你真是我的出息弟弟啊!都会欺辱我堂妹了,谁给你的胆子?”
宣琅琊被她吊在房梁上,宣琼琚性格刚猛,一旁的门客们连劝都不敢劝。
宣琅琊辩解道:“阿姐,你不是一直不喜欢她吗?我……”
“我不喜欢她归我不喜欢她。这是两码事儿!”
宣琅琊大为震惊。论感情,论血缘,自己都比玉生香亲多了!阿姐怎么突然为她出头!
打宣琅琊的时候,宣琼琚唯恐自己不知道轻重,用的不是戟,而是鞭子。她还是担心把自己的亲弟弟打坏。
宣琅琊道:“姐你放下我啊!哎,不对啊,你怎么给她说话——”
宣琼琚又是一鞭子扬过去:“我今天打你!不是为她,而是为你!将来你大了,行事也这么横行霸道?”
眼看着二公子身上的伤汩汩流血,门客们就算不敢劝,也得劝上一两句。宣琅琊的贴身下属来抱宣琼琚的大腿,被她一脚踹在肩头:“滚!”
宣琅琊喊道:“玳平!玳顺!都死了?给本公子解开!”
宣琼琚倒不生气了,只淡淡道:“我看谁敢。”
宣琅琊不可置信地看着阿姐:“你要杀了我?你什么时候放下我?”
宣琼琚道:“你什么时候答应去向玉宗主澄清事实,我什么时候放下你。”
宣琅琊的台词像一个四五十的中年人:“我是为了我自己吗?阿姐!我是为了这个家的名声!我还不是为了这个家?你怎么就是不能理解我!”
我是为了自己吗?我还不是为了这个家!
那一刻,宣琼琚想,我真想把这个弟弟团成团扔出去,跟太阳肩并肩!
宣琼琚从回忆中抽身。
眼前的少年,是她的亲弟弟,一年过去了,弟弟大了一岁。丝毫没有懂事的迹象。
反而越发横行霸道、唯我独尊了。
宣琼琚道:“你什么时候能像个大人的样子?你看温珑陵、玉剑丹、百里寒星,谁跟你一样!”
温珑陵、玉剑丹、百里寒星,都是江湖上炙手可热的世家公子。
宣琅琊冷哼道:“别拿我跟玉剑丹比,我怕折了他的寿!”
宣琅琊平生最恨,就是被人拿着跟玉剑丹比。
玉剑丹出身草莽,根本不是出身世家。是凭借本事和实力,才有跟他、温珑陵、百里寒星站在一起的资格。
宣琅琊觉得,这种出身的人,不配跟他相提并论。
宣琼琚叹了口气:“好好好,不比玉剑丹。你看温珑陵——”
宣琅琊道:“温珑陵他就会装样子!大家都说他是谦谦君子,他就高兴了!虚伪!”
宣琼琚:“……”还能不能好好儿聊天了?
聊不下去,只能是走了。
宣琼琚一走,宣琅琊嘴上说阿姐慢走,让小厮送一送。心里想着,谢天谢地,今天份儿的批.斗终于完了。
他转念一想,心里有点儿忌惮。
斩杀皮影之后,阿姐已经有了四缕罡气了。而自己,无论怎么修炼,都只有三缕。
那欠缺的一缕罡气,迟迟不回来。
阿姐有四缕罡气,自己起码也要有四缕。只能多不能少。
自从去年父亲赠了自己和阿姐《亢龙有悔》,姐弟二人的关系,就变得有些微妙了。宗主之位,只有一个人能得到。
宣琅琊把玩着桌上的酒杯,低声说:“不过,你比我多一缕罡气,也没关系……我就快要拿到邪功秘籍了。”
自从九年前,三本邪功散落江湖,乾坤盟会上就立下一个规矩——但凡能拿到一本邪功秘籍,上交到乾坤盟会上,让乾坤盟会核查后销毁。那么这个得到秘籍的人,就能位列十人榜单的第一名,一年之久。
换言之,拿到了邪功秘籍,就能位列榜单第一,风光无限!
宣琅琊想,等邪功秘籍到手,不愁烛螭派上上下下,对我刮目相看!
泽云山上,已经逐渐回春了。
温珑陵的冬日家袍换成了春日穿的家袍,更显得潇洒飘逸,气度不凡。玉生香看见他,就挪不开眼睛。
其实,温珑陵看着玉生香,也挪不开眼睛。
只是,他们两个都掩饰着自己的沉溺,不敢让对方看出来。
“这个,给你。”温珑陵递过一个纱制的香囊,里面装满了春天新开的花瓣。是鹅黄的迎春花。
玉生香兴致勃勃道:“珑陵,我学会做饭竹筒饭啦。走,进屋,我做竹筒饭给你吃!”
温珑陵含笑跟着她进屋,守在锅灶旁,期待的看着她要怎样做饭。
玉生香挽起袖子,掀开锅灶,宣布道:“开始做法!”
温珑陵:“???”
玉生香低眉一笑:“对不起,口误,做饭。是做饭。”
温珑陵也不好闲在一旁什么都不干,就主动拿起刀,打算帮她切豆腐。
玉生香把粳米倒进竹筒里,叹道:“你发现没有?咱俩在一起,不是吃就是玩儿,可是我感觉很有意义。”
其实,他们在一起,不只是消遣顽闹。时不时探讨一下武学修炼的经验。
温珑陵点点头:“我心亦是。”
相处了这么久,两个人已经不互相唤“玉姑娘”、“温公子”了,而变成了“阿香”和“珑陵”。
那厢,温公子开始切豆腐。然而,他出身世家,从小到大都没自己做过一顿饭,衣食住行都有人伺候,哪里会切豆腐?
玉生香看着温珑陵切的长短不一的豆腐,忍不住笑出了声。
温珑陵有些不好意思:“这……”
玉生香利落地接过来,倒进竹筒里,安慰道:“没事儿没事儿!一样用!”
温珑陵忽然想到,去年在温家山庄,玉生香连衣裳都不会自己穿,是他请的女大夫给穿的。现在,玉生香什么都会做,还把一切打理得井井有条。
这个人,真是能吃苦,有魄力!
温珑陵向她认真道:“现在我不会,但是我可以学的。阿香,等我学会了,就专门给你切豆腐。”
“好啦。”玉生香宠溺地摸摸他的脸颊,一只手把热气腾腾的竹筒饭拿出来,“我来做,你负责吃就行了。不会切豆腐也没关系嘛!”
这时候,玉生香才意识到,自己情不自禁唐突了温美人。
她指尖的触感还停留在脸颊上,温珑陵抬眸,心里又是一阵心动。
玉生香道:“那什么……”我不是故意的。
温珑陵尝了一口竹筒饭,觉得粳米软糯,豆腐和香菇都滋入了味道,赞叹道:“味道真好。”
玉生香开始膨胀了:“那当然,我平平无奇做饭小天才!”
温珑陵宠溺地一笑,附和道:“对,你就是平平无奇做饭小天才。”
也许是因为迎春花香囊的缘故,两个人之间,萦绕着一股春日香风。
玉生香回忆往昔,感叹道:“幸亏有你在我身边。你知道吗?你的存在对我很重要。”
再苦再累的时候,只要我知道,有个人在我身边,我就能举起长剑再跟生活打战八百场!
温珑陵望进去她的眉眼盈盈处。
玉生香把炖的酥烂的香菇夹给他:“你根本不知道,你有多好。”
温珑陵一伸手,握住了她的手。
……这下好了,一人调戏一次!谁也不欠谁的。
大侠从外面大步流星走进来,嘎嘎叫着,身上羽毛凌乱,不知道是不是被公猫群殴了。它扑向灶台,伸长了脖子,伸进锅里,溜溜地喝粥。
“谁让你碰粥了!”玉生香走过去,狞笑着捏着它的细长脖子,自己配着音:“喀——今天就是你的死期。”
大侠的表情仿佛在写着:不应当,因为我只是一只小丹顶鹤。
温珑陵含笑道:“下次再来,琴川的花就都开了,我会带给你最美的花瓣。”
我会带给你最美的花瓣。
闻言,玉生香的心登时就温柔起来。她放下大侠,与温珑陵久久对视。
温珑陵软声道:“等我。”
玉生香觉得,他的眼里,有和煦春风。
几日后,玉生香下山送胭脂。冤家路窄,走在野外的时候,又碰上了打劫卖炭翁的那几个恶霸家丁。
玉生香不露惧色,赫然将长剑横陈在身前。
“哟,小美人!”
“小美人你不是挺仗义的吗!啊?现在你的相好儿不在身边,看你怎么办!”
“既然来了,就别走啊!”
“今晚上,我们四个,够你消受的了!”
被人玷污,是玉生香毕生之痛。听到他们言语调戏,她怎能不怒!以前没有本事,保护不了自己,现在有了本事,不收拾他们,更待何时。
玉生香停在原地,眼神坚定,笑道:“就算只有我一个人,也不见得收拾不了你们!”
既然一定是要打架的,玉生香吸取这些日子的经验,首先出手,抢占先机。雪亮的剑锋出鞘,直取命门。
其中一个衣着最光鲜的家丁啐道:“奶奶的!你还真不害怕!你知道老子是谁吗?你敢动我!我告诉你,我爹是李刚!”
玉生香笑得温柔:“我还就真敢。”
家丁们随身带的,不是棍子,就是镰刀,然而,他们力气壮,蛮力也不容小觑。
玉生香一对四,毫无畏惧。刚学的剑法使得出神入化,仿佛在一瞬间多了三个分|身,将他们死死钳制住。
武学之道,在于勤学苦练,更在于实战切磋。这些日子以来,玉生香跟秦晗师兄切磋、跟温珑陵切磋、跟景骁天切磋,再融合她从前的辛苦积累,事半功倍。
九十八招下去,她一个人打赢了四个精通拳脚功夫的人!
玉生香将染血的长剑收起来,一脚踹在一个瘫倒在地上的家丁,正是方才说要“四个一起消受她”的那个:“我不杀你们,现在,快滚吧!还有,以后我在鲤州城,再碰到你们,见你们一次打你们一次!滚!”
三个尚有神志的人,扶持着一个已经昏倒的人,像丧家之犬一样逃走了。
玉生香用袖子擦了擦溅在脸上的血,往泽云山上走,心中一片平静。
自然,打完架,玉生香也受伤了。伤口在右臂,三寸之深。她用绷带包扎好,然后调皮地打上了蝴蝶结,亮瞎了唐蕊和螃蟹的眼。
唐蕊蹙眉:“怎么了?打架了?”
螃蟹一拍大腿,怒道:“靠!谁敢打我温师姐,我找他们去!走走走,唐师姐,咱们告诉晗师兄,把这些狗东西一锅端了!”
唐蕊刻薄道:“算了吧你,就你,身上的剑挂着只是摆设。你会打架吗?”
玉生香调戏着系成蝴蝶结的绷带,低眉一笑:“不用告诉晗师兄,我跟你们说啊,我一个人,打赢了他们四个。”
唐蕊道:“谁敢打你?认不出泽云派的校服吗?”
在别的地方不敢说,在鲤州,泽云派就是权威。
玉生香说:“是几个猖狂的家丁,目中无人,估计也没有多少见识,认不出校服不校服的。
螃蟹象征性地握着剑:“温师姐,谁伤了你,你跟我说,我下山把他们砍了!”
玉生香宠溺地摸摸螃蟹的头:“你呀。竹筒饭在锅里,自己吃去。”
螃蟹这才恢复期待而甜美的神情,搁下剑,去享用竹筒饭了。
虽然受了伤,玉生香心里,却是豁然开朗。
我终于可以保护我自己了!我做到了!
她屈指弹了弹蝴蝶结绷带,戏谑道:“英雄嘛,谁不带点伤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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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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