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安七年,演武场。
这是圣人登基以来第一次亲临武举。少年天子端坐在御座上,视野却被丞相、大将军葛浑宽广伟岸的身躯挡得严严实实。
小皇帝只能凝望着这位国之柱石石柱一般的臀背,依靠观众们克制的惊叹声与刀戈撞击的声响,勉强想象演武场上激烈的打斗。
伴随着几声惊呼,厚重的人墙裂开缝隙。葛浑竟然舍得挪动尊臀,阳光终于久违地洒在小皇帝的脸上。他这时才得以一窥场上情态。
原来是两人缠斗下逼至场边,一人大刀舞得虎虎生风,气势有如门神,难怪葛浑也退避三舍。另一人身着绿袍煞是打眼,银枪在日光下熠熠生辉。绿袍少年且战且退,叫小皇帝也不禁为他捏把汗。若真叫大刀砍中,恐怕要落下重伤。
不过绿袍少年虽是一味退让闪避,似无还手之力,但使刀的男人却也未能伤他分毫。男人屡屡劈空,动作更急躁,渐渐失了章法。少年力尽不敌,终于露出破绽。
男人奋力砍去,少年忽然调转马头,一枪将男人挑落马下。这招干净利落,男人狼狈不堪地滚落在地,匆匆爬起,头也不敢抬。他原也是行家里手,一招看出功夫深浅,少年同他周旋半晌,竟是在刻意戏弄他。在圣上面前出了丑,耍刀的男人恐怕要羞愤欲死,但小皇帝全然没注意他,只紧盯着回马收枪的绿袍少年。
方才只看到背影,现下终于得见庐山真面目。那是一张让人过目难忘的脸,大概初及弱冠,眉目分明,俊朗非凡,英气逼人。少年意气风发,却不像是因为赢了武举比试而沾沾自喜,而是让人觉得他从来便如此,锋芒毕露,张扬肆意。他在马背上潇洒自若,举动行云流水,从容随意得仿佛这不是在武举考场,而是在踏青郊游,当真是少年恃险若平地,独倚长枪凌春风。
小皇帝从前读史书,讲前朝名将,千军万马避白袍,追慕不已,便让侍从去摹一幅画像来。太后得知,训了他足足一个时辰,说北伐空耗国帑,于大事无益,本朝以太安为年号,惟望太平安宁,陛下读史不学仁孝治世的道理,却去向往劳民伤财的祸事。画像自然没要到,只能遐想将军英姿。时日久了,北伐的幻梦也早已尘封心底。
直到如今,他凝望着不远处的绿衣少年,只惊鸿一瞥,陡然唤醒封狼居胥的壮怀来,再不需要什么画像,此人正是他想象中将军应有的样子。
许是察觉了他的视线,绿衣少年忽然看向这边,冲他一笑。
百官即使面圣,从来低眉敛目,直视天颜罪同犯上。四目相对,小皇帝先吓一跳,面颊微热。少年似乎完全没意识到他的行为有违礼制,笑得肆无忌惮,灿若朝阳。
直到回过神来的葛浑重又挡在他面前,小皇帝才惊觉他也下意识地扬起了嘴角,赶紧收敛神情。太后常告诫,为人君者,喜怒不可形于色。
旧例,武举取士不超过二十人,葛浑早已拟定十九人的名单,总算还记得象征性地来问一下天子圣裁。小皇帝道,“朕于弓马一窍不通,不懂其中门道,只碰巧看到一绿袍小将将一舞刀大汉刺落马下。似乎还不错。当然,朕不过外行之见,还劳丞相定夺。”
侍从在一旁提醒,“陛下说的这人叫王充,临沧侯次子,其兄为燮州刺史,勋贵将门,理应父荫袭官,却来参加武举。”
“为何?”小皇帝问。
侍从道,“这恐怕只有问他自己了,是否要叫他过来?”回的是小皇帝,眼神却觑着葛浑。
葛浑鼻孔喘粗气,“不过是年轻气盛,掂不清自个斤两,为了博名声,显得与众不同,你看他穿那衣服!”
五日后殿试策论。兵部尚书拟的题。一张虚构的地图,敌兵大军压境,孤城危如累卵,已成背水一战之势。题中列出敌军的种种攻城手段,要求答出应对之策。
举子们一看地图便知,尽管地名作了变易,但这分明就是葛丞相当年的成名之战。彼时燕国兵临城下,葛丞相临危受命力挽狂澜,坚守孤城一月有余,终于令燕军知难而退。他守城的事迹早已刻在石碑上,如今还立在北中城葛丞相的生祠里。
石碑上省略的细节是葛浑给燕国使者写了十几封卑躬屈膝的求和信,许诺厚礼,直到他将当今圣上的皇叔随王宋演作为人质送到燕**营,燕军才退了兵。
至于眼下这道题,标准答案昭然若揭。各路举子不过是将葛浑的退敌良策换着法复述一遍。若有机灵点的还趁机拐弯抹角拍两句马屁。通通是葛浑的应声虫!小皇帝听得昏昏欲睡之际,忽然听得葛浑一声怒喝,“这是谁人的卷子?叫进来!”
小皇帝从困倦中惊醒,读卷官慌忙拆卷,命人宣王充入内。小皇帝登时困劲全消,翘首以盼。
王充却不像他从前见过的老将军那样声如洪钟,不怒自威,而是带着一种玩世不恭的戏谑腔调,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的轻佻姿态。葛浑杵在他跟前,他瞧不见王充的表情,但从声音里辨出几分笑意。
“敌人是孤军深入长途奔袭,看似军势正盛,实则外强中干羸弱不堪。西北不是有一处守军么?截断敌军粮道,寅城之围自解。何况虎口关易守难攻,真不知此前是怎么丢的。这是敌军撤退必经之路,预先设下伏兵,两千人足够拦住十万人。当然敌众我寡,也不可胃口太大,围些时候再露个口子,敌人自会丢下辎重溃退。”
兵部尚书打断了王充的滔滔不绝,“狂妄!什么两千人拦十万人?众寡悬殊,谁能拦得住?”他转向葛浑。“丞相,兵者国之大事,岂可轻浮如此?此人粗通拳脚功夫,纸上谈兵妄议国事,断不可用!”
葛浑倒是息怒了,“这是陛下钦点的进士,自然听陛下的意见,陛下以为这番高论如何?”
小皇帝还沉浸在王充勾勒的大胜图景里,恨不得击节叫好,可面上却不敢动声色。“朕不晓兵事,丞相久经沙场军功卓著,见识必远高一筹。”
抬葛浑一手,暗里希望他念在年轻人见识浅薄想法简单,放王充一马。
葛浑也不接话,却问,“你父亲是临沧侯,靠恩荫便有得官做。怎么来考这个?”
他关心的是临沧侯的态度。倘若王充来京是奉父命,便要另做一番打算。他与王充之兄王行打过交道,少年老成处事稳重,怎么会有这样的弟弟?
考官剑拔弩张,王冲泰然自若。兵部尚书冲他那一通发火,他跟看戏一般事不关己。还是那副开爽倜傥的腔调,答道,“回丞相,我从小不学无术专好寻衅打架,听说有奉旨打架的机会,当然要来。”
武举从来是各人射各人的箭靶打各人的木桩,今年葛浑改成两两捉对厮杀,考官根据场上表现选人。这亦是葛浑革新的一部分,说是实战见真章。比起旧制谁赢谁输一目了然,这样的考法将选择权完全交到考官,亦即葛浑手上。
王充信口胡诌,意外成了委婉的奉承话。合着他不辞劳苦,是专程为葛浑革新捧场来了。葛浑便宽宏大量原谅他的出言不逊,说此子虽思虑不周,但有创见有新意,尚属可造之材。
兵部尚书连连称是,拟定为三甲。天子圣裁,点作探花郎。小皇帝如此决议,一是怕名次更高引得葛浑不满,二来,自古探花郎皆选进士中年少英俊者,以此观之,这一年的探花郎,非王充莫属。
武举刚结束,葛浑邀请小皇帝去京郊打猎。为了热闹,更是为了显示皇上的恩德,叫上这回新晋的二十位天子门生同去。
小皇帝说自己不擅弓马并非虚言。他长在深宫,宫门都鲜少出去。葛浑嘴上劝他学骑射强身健体,其实生怕他借习武的名义聚集起武装小团体。小皇帝亦明白此意,每每推说有疾。这次忽然要他去打猎,小皇帝不免惴惴不安。他不敢拒绝,却满怀疑虑。说是天子门生,人人都知道是葛浑的门生。他选的人,甚至很可能是考前就定好的人,尽是他的忠仆,又武艺高强。葛浑之心路人皆知,小皇帝岂会不懂。他年纪小的时候,葛浑这个摄政做得舒心。可离该亲政的年纪越近,恐怕葛浑渐渐容不下他,打算换个小孩作傀儡了。
到了打猎这天,众人簇拥着葛浑,小皇帝往另一个方向。他不擅骑马,只敢慢慢悠悠在林子里打转。树林幽暗,氤氲着潮湿雾气,不安如林雾蔓延滋长。草丛中忽然有动静,小皇帝惊得心头一抖,原来是一只野兔窜过去。他暗笑自己竟如此草木皆兵,索性下了马,怕人多惊动野兔,抬手示意侍从留在原地,蹑手蹑脚地跟过去。
野兔似乎也感知到了危险的迫近。时而在原地快速转动小脑袋,四处张望,一阵风吹,便惊恐地弹开几步远。小皇帝蓦然生出一种同情。如此弱小、无力自保的小生灵,生在野兽四伏的丛林中,只能终日战战兢兢谨小慎微地活着,直到终于被捕杀的那一天。
一走神的功夫,他跟丢了兔子,侍从们则跟丢了他们的皇帝。这下众人再顾不得惊扰猎物,大声喊起来,陛下!陛下!落在小皇帝耳中,声声竟如催命一般,令他毛骨悚然。这些人何曾真正关心他的安危?不过怕无法向葛浑交差。今日一同打猎的皆是葛浑亲信武官,个个全副武装,倘若他们要动手,自己何尝不是林中野兔,无力反抗,唯有仓皇逃窜。小皇帝慌忙找隐蔽处蹲下,脚步声近而复远,他久悬的心终于能放下来。正起身欲走,跟前竟站着一个人。
“陛下。”
“王将军?”小皇帝握紧的拳头松开了,天知道他方才下意识就要去拿怀中的匕首。他如今被葛浑的种种举动搞得疑神疑鬼杯弓蛇影,不过面对王充,他倒有种毫无来由的安全感。
“还不是将军,”王充善解人意地忽略了他的鬼鬼祟祟。猜到皇帝一个人在这猫着必有缘由,王充不多打扰,只问,“臣原在追一只鹿,陛下可有看见?”
小皇帝摇摇头。王充转身要走,小皇帝忙叫住他。
人实在是矛盾的生物。侍从环绕他怕被加害,如今众人走远了,他又害怕起这座森冷的丛林来。王充一走便只有他一个人,多半迷路,何况林中还有猛兽。
他当然不肯坦承自己害怕,只好没话找话,“王将军,你为什么考武举?朕可不相信什么奉旨打架的话。”
“其一,臣不敢欺君。”王充嘴上说不敢,语气却很轻快狡黠,“其二,就算上回是欺了君,臣也不敢承认啊。”
“但说无妨。朕赦你无罪。”
“石头城里随便扔块石头都能砸到三个袭官的子弟,臣若不考武举,哪有机会一睹天颜?”
说话间,那双天生多情眼又定定地望向他,也许是因为林深风冷,小皇帝脸也冻红,下意识抬手去整理颊边乱发。“将军为何想见朕?”
“陛下莫着凉。”王充脱下大氅,给小皇帝披上。他这动作太自然随意,小皇帝还不及反应,下意识便抬起胳膊配合穿衣。
“都说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文死谏武死战。做了陛下的武官,便得有殉职的觉悟。臣以为,倘若要卖命,总得先知道是为什么样的人。”
这实在是大逆不道的话。小皇帝不由庆幸此刻没有旁人,否则单这番话足够王充被丢进大狱。言下之意,天子若不值得效忠,他宁可不出仕。
真是胆大包天。
但小皇帝却不觉得被冒犯,反倒有些紧张。他调整呼吸,才以那种训练有素的淡漠腔调问,“既已见过天子,将军意如何?”
王充敛容正色。他笑起来时容易令人心猿意马,难得肃穆认真一回,如同荒原勒马,忽觉万籁俱寂,尘世已远,仿佛天地间千钧之力皆系于顷刻言语。
“臣愿为陛下死。”
王充放慢了语速,每个字都郑重清晰。沉甸甸敲在小皇帝心头,叫他一时竟说不出话。肩上王充的大氅犹带余温,那份暖意紧贴脊背,直熨进他久已孤寒的心。
“死生大事,将军慎言。”
向来满嘴胡话的人,即使正经起来,也难以取信。他拿不准王充的底细,可他多希望那句话是真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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