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载,帝幼而岐嶷,显祖特所钟爱。及长,姿容甚美,风神清秀,尝微行于郊,见者咸以为仙人。
小皇帝从小一副秀气如画的好皮囊。有人暗里议论其貌过柔,非人主之相。显祖皇帝龙颜大怒,说男生女相乃帝皇命,彼时东宫尚未立。此事流传民间,至小皇帝登基时,百姓皆欢欣鼓舞,都说昔日显祖皇帝正是为圣孙才选的储君,足见皇帝天资聪圣,当为尧舜。
然而天子登极,先是北朝兴师伐丧,烧杀劫掠,接着葛浑专权,政事昏暗,大失民望。太安元年灾异横生,久旱不雨,朝廷赈灾不力,流民聚而为寇。
其中声势最大的一支竟质疑皇帝非男儿身,声称先皇无嗣,太后为免大权旁落,乃让公主女扮男装瞒天过海窃登大位。这支流寇攻拔阜州后,便拥立阜州城中的宗室宋漓为帝,年号正阳。
临沧侯奉命讨贼,王充也被他妈妈一道丢了过去。
王充出生时临沧侯年过不惑,老夫爱少子,格外娇纵。王充的异母兄长王行早早显露出良臣材质,肩负起光耀门楣的重任,临沧侯对这个小儿子便更加放养。
王充极顽皮,成日呼朋引伴,挥着木棍模仿两军对垒,不是害得袁家小侯爷从墙头跌下来崴了脚,便是闹得郑中丞的公子胳膊脱了臼。
临沧侯夫人出身望族谢氏,知书达礼,重视教育,奈何孺子实在不可教。她一儿一女,幼女王逍近墨者黑,耳濡目染下小小年纪已经会挥着簪子作武器四处乱跑,毫无名门闺秀姿态,俨然一个野小子,更令谢夫人心痛欲绝。在与儿子斗智斗勇多年后,谢夫人决意使出最后一剂猛药。她将丈夫卷了刃的刀与多处残破的旧戎装找出来,叫王充仔细看清。“你以为打仗是什么快活轻松的事?你父亲血里火里趟出来,九死一生。你既然不肯念书,非要同人打架,便跟着你父亲去!那时你就知道能坐在案前太太平平念书是多大的福气!”
王充打遍发小无敌手,正愁和这些臭棋篓子打不能精进武艺,立刻收拾包裹奔赴阜州。临沧侯大敌当前也没功夫搭理儿子,又把这个烫手山芋甩给谭惟。
谭惟是王家家将,领一队精锐,预备待短兵相接后再由侧翼冲阵。号令一发,王充便跑没了影,比谭惟还冲得快。他方才远远观察战场形势,满腹兵书终于有了具象呈现,早已技痒难耐。但策马入阵,淹没人海,才发现自己并非指点江山的棋手,只是乱军中芸芸棋子,仅凭借本能挥舞长剑,有人砍中马腿,他滚落在地,一时头脑空白,唯奋力搏杀,眼前敌人的面目竟已模糊,如同他在家练习时的木桩假人。
他一剑深深扎入敌人腹部,还不及拔出,又有一人持刀向他劈头砍来。死亡第一次距离他如此之近。
但那一刀并未落下。
男人似乎是注意到王充太年轻的脸,闪过一刹错愕与不忍,也许是想起他自己的儿子。只这一刹犹豫,一支羽箭正中咽喉。男人双目圆睁,一旁的兵士又补上一剑,王充只觉脸上一阵温热,腥红的血淌过眼睑,天地尽染血色。
战至申时,流寇引兵回城,官军清点战场。谭惟说方才是他一箭封喉救了王充一命,人头要记给他,拉着王充去找尸体。他看出王充魂不守舍,有意插科打诨转移注意。
“哎呀!”谭惟怪叫一声,“怎么得了,王郎破相啦?”
王充抬手擦了擦脸,低声回答,“不是我的血。”
很快找到尸体,但那人的左耳已被割下。王充默然,俯身伸手合上死者仍睁大的眼睛。谭惟一把把他拽起来,“你杀了几个敌人?”
“十二个。”
“耳朵呢?给我一只。”
为防冒领军功,需割敌人左耳以计数。王充本不是为了军功,一只耳朵也没拿。
“你若要都算给你,自己去割。”
谭惟见他仍怏怏不乐,也不再调笑,只搂着他肩膀宽慰,“你今日杀的都是诋毁圣上的叛逆,是杀贼报国,当自豪才是。”
王充冷笑,“这些原来都是庄稼汉,面朝黄土背朝天,圣上是男是女同他们有什么关系?若不是实在活不下去,谁会冒死当叛逆?”
谭惟愕然变色。良久才道,“反亦死,不反亦死,死于你手,死于我手,死于他人手,皆是一死,本无甚分别。人固有此日,王郎莫放心上。”
王充思忖半晌,忽然展颜一笑,“说得好!”
谭惟松了口气,也跟着笑,又觉得他这笑令人心慌,却也不再多想。
三日而城破,正阳政权的傀儡天子也才十三岁,披头散发跪在阶前,谭惟欲枭其首送建康,王充见他可怜,赶紧拦着,“显祖之子,不是你可以擅杀的。”
人送到京城,葛浑请圣旨,欲将其斩于闹市。向来不敢对葛浑有异议的小皇帝破天荒开了口,“皇叔被贼人挟持,无可奈何,情有可原,骨肉至亲,留他一命罢。”
葛浑厉声喝道:“罪莫大于谋逆!若谋逆称帝尚能宽宥,不知天下要有几人称帝几人称王!宋漓说陛下是妇人,陛下难道要妇人之仁?”
最终太后拍板,念宋漓是皇帝的亲叔叔,赐毒酒,让他体面了断。
谭惟押宋漓回建康时,顺便把王充也捎了回来。谢夫人原只想吓唬下儿子,好让他踏实念书。不料丈夫真让王充上战场,倒教谢夫人吓得不轻。她日日念佛,总算盼到王充全须全尾地回家,只道儿子能平安便是福分,亦不再逼他念书,生怕他又一冲动跑去打仗。
生死边缘走一遭,确实有显著教育效果。除了依旧不读圣贤书,王充对琴棋书画山水珍馐皆兴趣大增,终于从上房揭瓦的野小子转变为风花雪月的标准纨绔。
谢夫人旁敲侧击地问过,王充笑得满不在乎,“母亲,人如草芥,浮生若梦。我但愿先天下之乐而乐,后天下之忧而忧。”
谢夫人原想劝他,但奸臣弄权,国事已不堪问,儿子若真有心报国,恐怕容易惹祸上身,他既无心功名,她惟愿安享天伦之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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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先天下之乐而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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