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暖花开,赐新科进士会武宴。圣上与丞相亲临,极尽游宴之欢。葛浑好饮酒,酒过三巡,便嚷嚷着要武进士们吟诗,凑合轮过一圈,便又要投壶舞剑。
起先君臣肃然,皆正襟危坐,这会儿乱哄哄一团。小皇帝只喝了一点酒,趁葛浑忙着投壶,便起身往西边小园去。
席间他与王充几次对望,只得匆匆一瞥,但见王充眉眼含笑,仿佛欲有所语。他便让黄贞捎话给王充,约在西园相见。自他登基,东宫旧人几乎全被太后换了干净,身边信得过的常侍只剩黄贞一人。
一墙之隔,那边觥筹交错,这厢清幽静谧,转过假山,但见月下花影摇曳,青年长身玉立。
只有他们二人,王充连礼都懒得行,小皇帝也不计较。
“臣不胜酒力,来吹吹风,陛下也是?”
“方才将军频频注目,朕以为将军有话要与朕说。”
王充天生多情眉目,以至于旁人同他无心对视,常误会他眼底流波是欲说还休。
王充没料到竟是为了这个叫他来,勉强忍住笑,“陛下天姿国色,臣不自觉多看几眼。”
他的处事准则:席间有美人则看美人,无美人则饮美酒,若都没有便不必赴宴。人生苦短,当然得把注意力放在赏心悦目之事物上。
西园幽暗,幸有月华清澈,映着少年天子色若桃花。难得这样的良夜佳人,即使本来没有话要说,却也不舍得就回到喧哗无聊的应酬中去。何况小皇帝在等他开口。
“陛下有什么想做的事吗?”
小皇帝眼神中闪过一瞬茫然。杀了葛浑,恢复皇权,这是他日思夜想的事,但无论如何不可能说出来。除此以外呢?他大概只想着如何不激怒葛浑,如何再活一日。为了不惹葛浑和太后不快,他谨小慎微如履薄冰,想做的事都不可做,提也不能提,久而久之,克己寡欲已成习惯,乍被问起,竟觉心中一片空乏。
“朕想出宫看看。”小皇帝忽然说,语气难得流露出一分活泼。他只有祭祀时才能离开这道高耸的宫墙,但仪仗随从却又构成另一道移动的宫墙。上回去打猎,竟已是他久违能透透气的时候。
“陛下若想出宫,今晚便可以。”为了将玩伴们从父母严格的看管中拯救出来陪他打架,王充从小积累了丰富的越狱、协助越狱与劫狱经验。“下策是臣挟持陛下逾墙而出,中策是用丞相的马车送陛下出去。”
小皇帝想象了下王充抱着自己从宫墙上飞出去的画面,久经训练的“喜怒不形于色”也破了功。其实他登基七年,本来也鲜少有开心的时候。所谓喜怒不形于色,只是要他在葛浑每每得寸进尺时压抑住愤懑而已。
“上策呢?”
王充第一次见小皇帝面上有笑意,夜色下清风漾开盈盈春水,酒不醉人人自醉,一时晃了神,“臣总算明白陛下平日里为何总不肯笑了。”
“为何?”
“陛下一笑,臣一时竟什么都忘了。”
小皇帝赶紧敛住笑容。
“上策便是从宫门走出去。守卫认得陛下吗?”
小皇帝摇摇头。
“今日这么多人赴宴,守卫原也认不清,披件衣服混在人群里一道走出去便是。”
王充借口酒醉弄脏了外衣,要来一套新衣,直到这时小皇帝才意识到这人不是酒后随口瞎说,竟是真打算帮自己出去。
不知是因为喝醉了酒,还是此人一贯如此胆大妄为。思及他殿试时的表现,大概是后者。
小皇帝紧紧捏着衣服,“如果被发现了呢?”
“那是臣劫持陛下。”谋逆的大罪倒随口就认,片刻,王充忽如梦初醒一般,道,“啊!臣考虑不周,陛下确实不能就这样走出去。”
小皇帝以为他终于恢复理智停止胡言,却又听王充含笑道,“守卫见到陛下,恐怕要怀疑臣拐走了宫里的妃嫔,请陛下假装酒醉莫抬头,臣搀着陛下。”
小皇帝惊讶之下,甚至都没留意这话里的大不敬。魂不守舍回到御座,才后知后觉想起他并没有拒绝王充的提议,尽管他以为这计划荒唐无稽,却不舍得打断这场出逃的幻梦。
何况……他真的可以信任王充么?
王充不在座位上,他不敢太明显地东张西望,只能偷偷搜寻,却在人堆里瞧见王充。他站在葛浑旁边,投壶例无虚发,葛浑似乎搂着他的肩膀说了什么,王充亦挨着葛浑爽朗大笑,众人皆欢呼喝彩。
明明没喝什么酒,却觉头晕目眩。他谨慎了大半辈子,除了黄贞不敢信任任何人,却轻易相信一个油嘴滑舌满口谎言的纨绔少年,竟然天真地以为葛浑前朝后宫的天罗地网中会漏出一道缝隙,那日演武场洒在他脸上的阳光,也许一开始就是葛浑刻意为之。
孤身出宫,葛浑或可以行迹不端为由废帝,或是在宫外设下埋伏,杀了一个傀儡,换一个便是了。其实又何必如此麻烦?宫中禁卫,有几个不是葛浑的人?
宴席将散。小皇帝提前离席,嘱咐黄贞替他圆谎,去西园取了外衣。黄贞压低声音,“陛下当真要去?”他是极八面玲珑长袖善舞的人,才躲过太后对皇帝左右的清洗,服侍小皇帝十余年,他深知小皇帝个性审慎,绝不会贸然行动。
小皇帝亦未下定决心。事涉葛浑,总会激起他本能的防卫机制,草木皆兵,但冷静下来想想,倘若王充真是葛浑安插的卧底,二人便不可能当着他的面谈笑风生。连他自己也免不了要讨好葛浑,岂能责怪王充同葛浑虚与委蛇?
“朕想相信他。”声音极轻,近乎呢喃,黄贞没听清,以为错过什么吩咐。小皇帝低声道,“没什么。帮朕披上吧。”
礼部负责引导出宫,此后各人打道回府。小皇帝素性谨慎,直到坐进马车才敢抬头,王充饶有兴致地盯着他,“既是微行,不便以君臣之礼相称。臣表字且之,当如何称呼陛下?”
小皇帝幼年丧母,自先皇龙驭宾天,已多年无人唤过他姓名,原想说叫宋璟便可,转念想起宫外尚需避自己名讳。
“阿柳,”他轻声说,“小时候王府庭中种了柳树,我出生正逢三月柳绿,母亲便叫我阿柳。”
他生母出身寒微,姿貌冠世,令王爷一见而倾心,可惜红颜薄命,未得享多久富贵便撒手人寰。母亲离世时他尚不记事,连她的模样也不记得,只是常听人说他长得像母亲。
这个名字的来历大概也是后来旁人同他讲的。他小心翼翼地珍藏与母亲有关的一点一滴,在一次次的回忆里用想象丰富细节,如今他几乎能“记起”襁褓中的自己,年轻的母亲与窗外的纷飞柳絮。宋璟事太后至孝,但他心里清楚他只有一位母亲,紧攥住梦中的柳枝,仿佛母亲如拂过柳叶的春风,虽无形无影,却始终在他身边。
宣诸于口的时候,这段幻想出的回忆似乎也因此变得更真实可感起来。
“齐武帝曾种蜀柳于殿前,常赏玩咨嗟,叹其风流可爱。王恭美姿仪,人多爱悦,时谓‘濯濯如春月柳’。贤弟人如其名啊。”
“贤兄如此擅长掉书袋,殿试竟说自己不学无术,岂不又是欺君么?”
王充泰然道,“在下无心圣贤,惟好美人,当然也包括古之美人。阿柳想去哪?”
“朕……我不知道。”
“清河寺开了十来株桃花,亦栽了柳,贤弟可愿往?”
清河寺在山腰上,小皇帝平素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勉强爬了几步便气喘吁吁。王充好整以暇在边上等他,“在下又有三策。下策是我推你上去,中策是抱你上去,上策是背你上去。”
宋璟颇具天子威严地命令,“弯腰。”接着很没天子威严地扒拉上王充的肩膀,“是不是很重?”
琅琅玉音吹在王充耳畔,微风中小皇帝的发丝拂过他面颊,天子之躯紧挨着他的脊背,甚至能清晰地感受到心跳,挠得他有些痒。
“是很重。”
小皇帝赶紧起身,但王充的手勾着他的腿,一时下不来。
王充慢悠悠道,“贤弟身轻如柳,只是身上担着江山社稷,焉能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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