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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佛前何所愿

前朝佞佛,大兴寺庙,如今多已废弃,清河寺亦是其中之一。此地可凭栏俯瞰半个石头城,街坊里弄,都浸在沉沉夜色里。宋璟头一回如此具象地望见名义上他宋家的社稷江山,不觉怅然良久。说来可笑,他也算是生于斯长于斯,却从不曾见过石头城的面目。

“且之,去处定了么?”

“去岳城。”

宋璟心头一震。岳城位处边陲,毗邻燕国,几经战火,条件恶劣,本朝不杀士大夫,京官犯了重罪才会被流放岳城,新科探花郎无论如何不至于被丢去那里。“你怎么得罪丞相了?”

“葛丞相让我娶他侄女,我没答应。”王充看上去一点也不沮丧。

“多少人挤破脑袋也想当葛家的姑爷,贤兄实在是……”

“怎么?贤弟也想做葛家的姑爷?”王充原是随口玩笑,不料恰巧言中。宋璟不自觉眉头微蹙,“此事母亲与丞相早已议定了,我岂敢拒绝,只是丞相孙女年纪太小,才拖到如今。且之是为何不肯?”

“我原不想开罪葛丞相,”王充微笑,“只是我有断袖之癖,总不能让葛家的千金守活寡。若答应了,岂不是害了人姑娘一辈子?”

宋璟微微张嘴,话在喉头滚一圈又咽回去。一时思绪情愫纷然若风中柳絮,他却不知说什么。

“不料葛丞相竟说他还有个侄儿与我是同道中人,可以为我引见。为了攀上葛丞相的高枝,我赶忙去见葛公子,谁知他竟同葛丞相简直一个模子里出来,我虽无状,亦不敢对国之柱石有非礼之想啊!只好敬谢不敏。”

宋璟笑得不得了,只好拿袖子掩住脸,这时才反应过来,“你从哪句开始胡编的?”

“不记得了,”王充语气很无辜,“去岳城是真的。”

宋璟的笑僵在脸上,“总还有转圜的余地罢?你同丞相服个软……”他自己都说不下去,天子做到这个份上实在窝囊。

王充倒笑得很灿烂,“去岳城很好啊,武将不去边关同燕人切磋切磋,难道留在京城陪丞相投壶玩?”

“且之……”

宋璟从不与人谈论先皇之死,伤痕日久弥深,以至于尚未开口,已觉呼吸都困难。燕师南下,先皇亲征重伤,伤久不愈,英年暴薨。燕国于他,国恨家仇,但他却只能眼睁睁看着葛浑丧权辱国与燕国媾和。燕国一面收着岁币一面蚕食土地,不时南下劫掠,掳百姓为奴,背盟弃约,可主战派的大臣尽被葛浑逐出朝廷流放岭南甚至病死路上,朝中已无人敢言,惟建起一座座生祠,颂扬葛浑为天下开太平的滔天之功。

“燕国七年侵据我二十城,为人子不能报杀父之仇,为君父不能保子民安居,不能克复一城一地,我死亦无面目见父亲、祖宗于地下。我军七年对燕国未尝一胜,你可知为何?”有些事人尽皆知,只是万马齐喑,“与燕修和乃国策,纵然燕师兵临城下,朝廷绝不会派援军,要么弃城,要么降燕,若非要做忠臣,唯有死节一条路可走。自梁郡陷于敌手,岳城以北已无屏障,燕兵若再南下,收岳城如探囊取物。”宋璟一向寡言,难得说这么多话,情绪又激动,差点喘不过气,胸膛起伏,面色泛红。

王充按上宋璟的背,试图安抚沉浸在悲愤无力情绪中的小皇帝,“燕人亦是凡人,凡人即有死,凡人之军皆可败。诚如陛下所言,无梁郡为屏障,岳城易攻难守,但臣不会弃岳城,”他收敛起一贯的调笑,声音沉稳从容,令人安心,“臣必收复梁郡,以解岳城之困,但愿一纾陛下之忧。”

小皇帝只是望着王充,神色悲戚,并不言语。他不愿再说悲观的话,却深知王充若去岳城,凶多吉少。可他无能为力。

一如七年来一次次咬碎牙和血咽下达的圣旨,将忠直之臣贬谪至死,却对卖国巨蠹一再加官进爵。

是了,他尚有一件力所能及的事。即使是傀儡,只要他还挂着天子之名,他的圣旨仍然是这个王朝的最高权威。

宋璟摸出匕首,割下一段袍袖。王充不明其意,笑道,“怎么,陛下也断袖了?”

宋璟不答,用匕首刺破手指,王充这才明白他要做什么,正欲夺下匕首,宋璟只抬头望了他一眼,王充竟被这一眼钉在原地,他险些忘了,宋璟不是让他怜香惜玉的小美人,而是他以性命相付的君王。无论宋璟要做什么,他都没有阻拦的权利。

宋璟写完血诏,径自塞进王充手里,“将军若真要攻打梁郡,朝廷必不会允。无上令而擅动,罪同谋逆。王充。”

王充应声跪地,“臣接旨。”

“快起来。朕不是命令你收复梁郡,只是假若你真与燕人交战,朝廷追究起来,留着这封诏书防身吧。”算起来,这竟是几年来第一封他心甘情愿下的诏书。

月下古寺,原只有幽淡花香。王充将诏书收进怀里,才闻到浓重血腥气。他本来早已习惯这种味道,从前玩伴折了胳膊崴了脚,他都只当寻常,往后刀山血海拼过来,生死亦作等闲事,但宋璟指尖一点殷红,却像是刺在他心头,蓦地被悬在高空一般,叫人透不过气来,酸楚蔓延肺腑。那截薄薄的衣袖似有千钧,宋璟竟信他如此。他尽力压抑住情绪,低声道,“臣观天象,紫微吉星高照,陛下所愿,必有回响。”

宋璟不计较这是不是哄人的话,从善如流,“既如此,我该去佛前一拜。”

庙中宝殿久已荒废,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积灰扑鼻,呛得宋璟直咳嗽,他也不嫌弃,仍旧执意要进去。王充守在门外,月华流泻,映出一方清辉如雪,少年天子的背影单薄清瘦,长发垂落,宋璟虔诚地在佛前跪下,他的影子融入漆深夜色。

王充从来不信佛,但宋璟长跪不起时,他亦希望世间真有神佛。可是,若祈求佛祖便能心想事成,若举头三尺真有神明主持公道,葛浑早该死了千次万次,为何却是窃钩者诛窃国者侯?

宋璟跪得太久,起身时脚下踉跄,王充箭步冲进殿内,将人一把搀住。小皇帝方抬头望他,眼神茫然若失,像是望他,却又像望不见他,复垂眸敛目,睫毛颤动,投下浓密阴影。“该回去了,”宋璟喃喃自语,“且之……”他说着却笑起来,“我该怎么回去?”

他嘲笑自己竟完全没考虑这个问题,也许潜意识里他压根不想回去。七年天子,犹如七年囚徒,他终于得以解脱一夜,清河寺的月色,似乎都比宫墙中望见的孤月要明亮澄澈得多。

王充从袖中摸出一样东西,笑道,“骑马,坐马车,或者走进去,随陛下乐意,守卫绝不敢多问一句。”

宋璟看清他手中的物件,着实吃了一惊,“你如何会有丞相的令牌?”他立刻反应过来,会武宴上王充挨着葛浑投壶,原来是为了这个。难怪王充出宫时泰然自若,有葛浑的令牌在手,即使真被守卫抓个正着,亦断然不敢拦阻。贵为天子,却要仰赖丞相的权威,分明悖反之事,在本朝却成了常态。

“这可是我当采花大盗的看家功夫,便不教你了。”王充打小的爱好之一便是从他爹房里偷兵书,并非临沧侯对幼子吝啬,纯粹因为偷来——借来的书才读得快,恨不得字字句句印进脑子里。谢夫人时常下禁足令,王充更是将翻窗爬墙撬门偷钥匙的本事练得炉火纯青。

“你什么时候又成了采花大盗?”

“都说新科探花可以遍游名园,随意拣走人家院子里的鲜花,岂不是奉旨做采花大盗吗?”

近乎下意识地,小皇帝问出了令他后悔不迭的那句话,“万花丛中,可已挑着合意的了么?”

宋璟原先并不确定自己想听到什么答案,王充只是微微颔首,却好像当胸捶了他一拳,直叫他嘴里发苦,一时连调侃的话也说不出来。

他情场经历一张白纸,却也不是傻子,自然知道王充的倜傥风流必是烟月场上久经淬炼而成,只是他仍然无可救药地上了钩,选择性地忽视显而易见的事实,自欺欺人地假装那些温情钟意仅是对他一个人。

既已心有所属,为何待他这样好?

也许只是风月老手的习惯使然,见着顺眼的便顺手撩拨几句,可即使如此,他竟也不觉被冒犯。

也许只是因为他是忠臣。

宋璟不愿再去想,假象也罢,他甘心沉醉这一夜被偏爱的好梦,可这场花前月下的绮梦也不得不醒了,月沉日升,他便要回到宫墙中,而王充将奔赴边疆,岳城迢迢千里,不知可否再见,更不知再见是何年何月了。

“且之,千万保重。”小皇帝试图学他那副戏谑轻快的口吻,却只能挤出一点勉强的笑,“否则金陵城里不知多少佳人要伤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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