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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莫唱折柳词,当鼓入阵曲

王充送完了小皇帝,回府里倒头便睡,直到未时才爬起来,赶去袁家喝酒。

“哎呀!探花郎总算来了!”

“考了武举到底同我们这些游手好闲的不一样了,忙呀!”

他们这帮狐朋狗友打小玩到大,说话向来无所顾忌。

“平日请不来小灵,他听说你在才肯赏光,你倒大半天不见人!”顾小灵闻言只浅笑,并不说话。

今日是袁垒做东,他佯装气愤,“老实交代,怎么迟到这么久?”

谢逸抢白,“王且之一心只有美酒佳人,有好酒都不来喝,必是昨夜交了桃花运!”

王充光顾着喝酒,亦不反驳。

郑朗道,“他命犯桃花,哪一天不交桃花运?说到桃花,探花郎如今可是奉旨采花,摘了哪一家的,怎么不见你戴?”

袁垒好养花,常以识花自夸,听郑朗一提才想起,王充既当了探花郎,理应遍游名园,却没到他家园子里看花,便摆出一副伤心样子,“是呀,你若在别的地方没找到,怎么也不来我这里看看?”

王充这才放下酒樽,悠悠吐出半句,“唯有牡丹真国色啊。”袁小侯爷珍藏的确实是好酒,小半坛下肚,已令人飘飘欲仙。

思绪又荡回昨夜月下园林,枝头春意缤纷喧闹,那人孑然独立,却教百花黯然失色。

一聊名花,袁垒立刻来了兴致,“都说牡丹洛阳城的最好,我还无缘得见呢。金陵城里倒是也有几处栽牡丹的,美则美矣,比起别的花来,却也不见得能艳压群芳。既是你千挑万选看中的,必然非凡品,到底是谁家养的,快拿来我看看!”

袁垒讲得轻巧。莫说让宋璟同他们一道聚会这等天方夜谭,即使是他想再见宋璟一面,恐怕也未必还有机会。斯人清影,大概只得梦里相逢。王充惟有苦笑,“国色天香,生于庭阶,只宜瞻望,岂可攀折?”

这些朋友相识多年,从来只见王充情场得意,何时听他说过这种丧气话?一时又震惊又同情,难免还掺点幸灾乐祸。

只有袁垒还以为在说花,赞许地拍拍王充肩膀,“说得也是!牡丹不易种,必费了好大功夫,摘了确实可惜。”

郑朗人情最练达,道,“竟能让且之说话也文绉绉冒酸气,了不得!我掐指一算,恐怕这次是桃花劫。”

袁垒听不明白,顾小灵却听得懂。他为王充添了酒,想劝解一二,却欲言又止。他对王充何尝不是一腔无望相思,自己尚劝解不了,又如何劝别人?

王充抬眼看他,醉眼朦胧,忽而一笑,“我过两日便要去岳城。为我弹一首罢。”

顾小灵一怔,不料才等到王充回京城,却又要离别。他不知岳城是边陲险地,却本能地感到忧心,含着泪答应,命人取琴来。

众人听见岳城,俱是一惊。觥筹交错欢声笑语一时停住,皆愕然望着王充。

他们这般伤情,却把王充逗乐了,“又不是再也见不着了,干嘛哭丧个脸?就算是再也见不着了,难道要我走马灯时想起你们都这副样子?”

谢逸干笑两声,“正是,将来难过是将来的事,今日本是为了庆祝且之高中探花郎,该尽兴而归,不必提前哭丧。”

郑朗作势要踹他,“怎么就非得哭丧,未必且之不能凯旋,我们这是提前庆功!”

“莫唱《折柳》,”离情别绪的曲子,徒增伤感。王充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信手拔出谢逸的佩剑,“我当为诸君舞一曲《入阵》。”

金墉城下兰陵王五百骑杀入十几万周军阵中,齐人遂为此舞。说来也巧,岳城的守军亦只有五百人。

到岳城不久,王充就迎来了远客。谭惟奉临沧侯的命令来看他,捎带了一大车东西。

“来得正好,正想你呢。”王充热烈欢迎,热情得谭惟直觉不对劲,不晓得这小子又憋着什么坏。

“这才多久没见,被流放了想起我的好了?”

“是啊,每想起守一你是何等治军有方,简直望夫石般盼你来。”

“岳城拢共几百守军,你自己带不是绰绰有余?哪用得着我帮忙?”

王充肃然变色,谭惟暗道不好,这小子果然又有鬼主意!

“兹事体大,一旦告诉你实情,你便也担上干系。东西你已经送到了,回去同父亲复命便是。”

“不是盼着我来吗?来了又要赶我走?”谭惟心底叹气,真是知子莫若父,临沧侯猜的一点不错,“我同你交个底,若只是给你送点吃穿,也不用我千里迢迢地过来。侯爷说他从来管不了你,让我能帮你就帮,帮不了就给你收尸。本来他养老送终都指望你哥,大不了当没你这个儿子。”

“我也同你交个底,此事没有朝廷的命令,做成了未必有功,朝廷若论起罪来,杀头我担着,岳城的守备却要托付给你了。你肯帮我吗?”

谭惟微笑道,“现在便说句杀头的实话,我但知侯爷的命令,朝廷的命令不关我事。”

“既如此,我们去军营。岳城原只有五百守军,但现下,有一万人等着你训练。”

谭惟方才还老神在在,闻言下巴差点脱臼,“你上哪弄来这么多人?学会撒豆成兵了?”

“都是本地的百姓。一个月前,风言燕人要打岳城,城中百姓能跑的都收拾家伙逃难去了,还留下的,都是已无路可走无处可去的。燕人年年秋收抢我们的粮食,我已答应了岳城百姓,今年秋天带他们去梁郡收粮食。”

“你疯了?我又不是神仙,如何能让一万庄稼汉马上便学会打仗?”

王充胸有成竹,“只要看上去会打就行。”

梁郡虽远离都城,但却是个适合混日子混功劳的好地方。守将隋禾费了不少劲才调来,真是过了几年神仙般的日子。南面的邻居畏惧大燕威名,从不敢北犯,兴致来了便纵马洗劫一圈,村里人闻风早都跑光了,一点像样的抵抗也没碰到过。在梁郡这些年,隋禾但饮酒作乐,将军肚都不知不觉宽大了几圈。

他宿醉方醒,忽闻有人来报,说是楚军攻城了。他起先怀疑是自己还没醒酒,才会做这么怪诞离奇的梦,正欲倒头再睡,又有人来报,楚军军势极盛,一眼望不到头,列阵行步,地动山摇,鼓噪之声,绵延数里,军旗招展,少说也有上万人!

隋禾的酒意彻底被吓没了。

楚国多年不曾有动静,如今既然出兵,必是筹谋已久,已做了万全准备,所图定不在小。梁郡一座兵马寡弱守备荒废的城池,如何抵挡得住?

隋禾哀叹命运不公楚人无眼,为何选中他来挨这第一刀?不过,伸头缩头皆是一刀,缩了头不就砍不到了么?

隋禾庆幸他虽腰围日增,马还载得动他,赶紧带上妻妾儿女金银细软浩浩荡荡地撤退了。

王充派人在城下大喊,“大军将至,隋禾已经逃命去了!现在投降,保你们不死!”

守军猝然遇袭,本就一片混乱,听说守将带头跑,更是人心离散。仅有一校尉尚在城头竭力稳定局势,督促兵士不许撤退。但他挽救燕军的努力很快被迫告终,因一支利箭破空而来,正中他的咽喉。

“教会徒弟,饿死师傅啊。”谭惟原已弯弓搭箭,欲一展身手,这下只能转换目标。

王充面上并无得色,却是有些物伤其类,幽幽叹道,“燕国若以此人为将,恐怕梁郡一时半刻还难拿下来。”

将官死的死跑的跑,梁郡城防迅速崩溃,几乎兵不血刃,楚军便进了梁郡城。

一朝换了人间,梁郡百姓虽还来不及箪食壶浆迎王师,却都自发聚在街边欢呼起来。王充骑马入城,但见人群欢声笑语,一白发老者在家人搀扶下颤颤巍巍走出来,声泪俱下,“不曾想到,有生之年还能见到王师北还啊!但恨吾妻不得见今日!”他这一哭,人群中亦有不少人抹起眼泪,大悲大喜,尽在顷刻之间。

围观的人越聚越多,百姓知大局已定,便都从躲避的地方跑出来,也有胆子大的直奔到王充马前跪下,求将军为他们主持公道。燕兵在梁郡骄横跋扈,作了不少孽,视楚人为奴为婢,肆意欺侮,这些楚国遗民多年来敢怒不敢言,只道国破家亡,今生无望一伸冤屈,不曾想到朝廷还惦记着他们,愿意派大军来解救。

王充便让人将燕兵中领头的押到闹市处斩,梁郡百姓皆争相观看,欢呼不绝。

临刑前,却有一女子冲出人群,指着其中一人哭喊道,“他是好人!”不少百姓亦附和,说这人心善,不曾欺压他们。王充从善如流,刀下留人,又问,“剩下这些呢,可还有冤枉的?”却不知来日他若弃市,会否有人愿为他哭一句冤枉。

人群呼道,“千刀万剐亦不冤枉!”

几个燕兵头目方才还以为有一线生机,哀声告饶,见活命无望,乃高声咒骂起来,“王充!你答应了投降不杀!出尔反尔,必有报应!他日我大军南来,你亦如刀下鱼肉!”

余下的三千燕兵,王充却将他们都放了。

“你不怕下回挨他们打?”

王充笑道,“我们请的这些帮手,只可远观,近了便露馅。若要杀,燕兵必搏命挣扎,谁杀谁都难说。若留着他们,时日一长便知虚实,到时城里造起反,更无险可守。放了他们,他们为减轻罪责必极力宣扬我军军势,有这三千溃兵,燕人便不敢贸然攻城。”顿了顿,又道,“倒被那几个燕兵言中,今日之战我已奏闻朝廷,用不了几天,我大概就得去京城候斩了。”

谭惟只当他在开玩笑,亦笑道,“若斩了你,顾小灵岂不要带头哭倒长城?”

王充心里却浮现另一个人。从前读周幽王烽火戏诸侯,只觉不可理喻,定是后人杜撰,现在竟能理解,若一城之捷能博君王一笑,若一身之死能得伊人一哭,纵枭首建康,亦无怨无悔。

“我走之后,梁郡便托付给你了。大多人还得忙秋收,若有愿意从军的,你挑几百人,隋禾人没抓着,金银财宝丢了几车,足够作军饷。经营城防,备足粮食——”王充说着又笑起来,“这些原是你教我的,我怎么好意思教你?燕人这几日还不会来,我们做好准备,梁郡至少能撑一月。”

谭惟这才意识到他方才并非戏言,忿然变色,“七年未尝一胜,今日克复梁郡,本是大功,朝廷若要杀你,天理人心皆不容!”

王充方欲开口,忽然一个半大小子不知从何处窜出来,拦在马头前,王充赶紧勒住马缰。

谭惟斥道,“谁家的小孩,不要命了?你父母呢?”

小孩纳头便拜,“昔年梁郡陷落,我父母皆死于燕人之手,求将军准我从军伐燕,以报双亲之仇!”

王充打量小孩的年纪,推算他大概才七八岁便成了孤儿,已晓父母之仇,却无复仇之力,这些年仍要在燕人治下苟活,实在可怜。

“你叫什么名字?”

“秦越。”

谭惟劝道,“且之,他还没到能领军饷的年纪,梁郡孤儿多了,你若都要滥好心,哪管得过来?”

王充只弯腰伸手,“会上马么?还是要我抱你上来?”

小孩身手却很敏捷,生怕王充被谭惟劝得反悔,立刻蹬上马背。他父母被杀,家产被夺,这些年居无定所,在梁郡城里活得如同阴沟老鼠,日夜只能在梦里为父母报仇,忽然神兵天降一位将军,竟将燕人赶跑了,他暗下决心,誓死也要跟从王充,鞍前马后,随他北伐燕国。

“秦越,梁郡城里,像你这样的孩子还有多少人?”

秦越听到王充喊他的名字,只觉得心猛地一跳,几乎要从胸膛中飞出来,忙道,“七百人。”

谭惟猜到王充心思,忙道,“你既要委托于我,别给我留烂摊子!我可不给小孩做保姆!”

王充还未及开口,秦越已经急了眼,“大人!我们都是梁郡本地人,守土有责,况且与燕人俱有血海深仇,若蒙收留,必竭尽全力报国御敌。我听人说,狭路相逢,不畏死者胜。我们已无父无母,唯有尽忠以尽孝,无家室,无牵挂,生无可恋,便不畏死!”

秦越少时家境殷实,亦曾读书,但多年流落街头,已习惯靠拳头解决问题,他当然打不过谭惟,只能搜肠刮肚拼凑道理,书到用时方恨少,唯凭一腔热血而已。

他这一番慷慨陈词,王充起先听得颇为赞赏,听到他说生无可恋,不禁心底深叹。这么大点小孩,已对人间心灰意冷,固然是因为燕人戕害无辜,可是让百姓城破家亡,又何尝不是朝廷懦弱退缩的责任?

他温言道,“秦越,我没有弟弟,你若愿意,便当我是你哥哥。梁郡的孤儿,若肯从军的,便募为一营,也好彼此照应。”对这些孩子来说,即便不能称之为家,也算有一个可以惦念、有归属感的地方。“至于尽忠效死的话,不急这一刻谈,先同我回去吃餐饭罢。”报仇雪恨是一回事,若一生只是为此活为此死,未免太可怜了。人最好能真心喜欢什么,愿意为之暂且活下去,而甘心为之去死。

他活着便是为了名花倾国,倘若为牡丹花死,做鬼也风流,倒算是死得其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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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发文非常忐忑,谢谢您的肯定,对我来说是很珍贵的鼓励,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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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莫唱折柳词,当鼓入阵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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